「講添丁,說添丁,添丁說不盡!」
相信很多台灣中年以上男子對這句話都很熟悉,甚至可以說這句話比現代的PPAP或是控八控控還紅過。因為這句話對年幼時代的我們來講幾乎是天天要聽到的。只要聽到下一句,你就知道這句話的經典出處是何方神聖。
「啊若說完,吳樂天就無頭路啊!」(注意,這句說完一定要配上老學校的罐頭笑聲)
是的,這就是過去台灣講古帝王
吳樂天的萬年王牌廣播節目
《廖添丁》的招牌台詞。而說到吳樂天,大部分人馬上會聯想到的,應該也就是義賊廖添丁的傳奇故事。廖添丁在吳樂天口中是具有抗日意識的知識分子,只是因為坎坷的身世而淪落江湖,和拜把兄弟、長相奇醜的「香港蜘蛛賊祖師奶」紅龜一起在日本時代行俠仗義,除了修理媚日台奸之外,更讓日本「大人們」焦頭爛額,簡直是部黑社會版的台灣人冒險活劇。
其實廖添丁根據官方文件,就是個幹了幾個大案的宵小。沒有什麼證據說他有強烈的抗日意識,更沒有什麼「身藏兩把尺二仔,一條青腳巾飛簷走壁」的絕世武功。但是日本時代的台灣人藉由這個黑色傳奇人物、把被異族統治的不爽和出一口氣的期望寄託在他身上,於是就有了這些有趣的鄉野奇譚。
而在國民黨政府來台之後的初期反日政策之下,廖添丁更成為了「抗日台灣人」的模範,以一個反社會分子的身分,在
廖漢臣、
許丙丁的筆下成為鮮活的英雄人物,各種相關的大眾讀本於50、60年代風靡台灣,我的好友文史工作者
楊燁老師就收集了許多各個年代的廖添丁相關書籍。
但是真正讓廖添丁成為跨越世代、家喻戶曉的人物,就得等到「鑽石嘴」吳樂天的出現了。這位本名吳泰嶺的台南人,少年時因為環境坎坷而跟隨師傅學習推銷賣藥的本領,也因此打下了日後「縱橫全省」的廖添丁傳奇基礎。關於廖添丁和吳樂天的「演化」過程,我的前輩、也是台文名家施炳華老師也曾作過專業的
論文介紹。
講到這裏大家不要誤會了。今天不是要介紹你好藥,而是要藉由吳樂天和另一位人物的故事,來說說過去台灣有關「皇民」們的風景。
對於吳樂天的生花妙嘴,有位知名文化人曾經大力讚賞。這位人士就是吳念真先生,沒錯就是那個每年快過年的時候都會和勞工朋友一起念台語四字連仔,幫大家準備好「
明仔載的氣力」的著名作家兼導演。
吳念真曾經某次在計程車上聽到吳樂天的廣播,對其生動的描述和掌握台語的功力大為感動,甚至不知不覺在車上叫出好來。這或許也是吳導每次在賣阿B的時候說的台語,都和吳樂天一樣雅俗並具、「
倯閣有力」但又充滿溫度的原因吧。而吳念真有名的電影作品,就是描寫他父親一生的
《多桑》。這位多桑和吳樂天先生,可說是我心目中的台灣早期所謂「皇民」的兩種典型。
現在流行的「皇民」一詞,就像我開專欄時的
序言一樣,是種針對過去不當反日教育的反諷和反動。但是吳念真的多桑「SEGA」桑,真的是昭和四年出生的天皇子民。當然,吳導爸爸的名字和某著名遊戲公司沒有關係,片中的SEGA是他的外號,而這個外號就是其本名「清科」的日文發音(せいか再加上台灣日語的特殊濁音化腔口)。
台灣老一輩的男子漢們很多外號都是這樣來的,所以你應該也會聽過很多叫「卡磁」啦、「NO姆」啦、「喲西」啦等等的外號,這些都是把名字裏的漢字日文發音後得到的偏名。比方說像我年輕時台中有個老大仔,大家都叫他「梅欸」,後來居然有年輕的記者把他的外號寫成了「妹仔」,還讓大家覺得說這位這麼衝的阿哥怎麼叫什麼妹子的。殊不知老大的本名叫「明榮」,而大家叫的就是他的名字日文發音「めいえい」(MEI-EI)啊。
多桑片中的父親與自己長子不同姓。因為他是從嘉義北上「予人招」的,所以第一個兒子就抽豬母稅跟了母親姓。多桑在日本時代從學校畢業後,就因為和後母不和所以離家。他在嘉義市區漢藥舖當學徒時遇上了二二八事件,嘉義某個姓潘的醫生在車站被公開槍殺——沒錯,這裏暗示的就是潘木枝醫師。而接受日本教育的年輕多桑,居然堅持正直精神,在遠遠的騎樓處準備了金紙和香燭祭拜這位為台灣人犧牲的英雄。也因此多桑被嚇個半死的漢藥舖老板趕出去,輾轉流浪到北部,入贅娶妻之後在瑞芳的大粗坑成為金礦礦工。
既然是「皇民」,那和同伴之間交談除了台語之外,要去找「粉味的」不想讓小孩聽得懂時一定要說
「国語」了——他們的「国」當然是「日本」。一開始的多桑意氣風發,但隨著金礦沒落,馬上就開始了他的苦悶人生。因為一生以日語為國語、以台語為母語的多桑,就算在日本時代受過不差的教育,但要找一個新的工作時仍然被整個體制排除在外。於是多桑落寞地轉職為煤礦工,除了用賭博和喝酒麻醉自己之外,生活中最苦的還是那種揮不去的失落感和被時代淘汰的失意感。
他的青春記憶讓他一直停留在日本的認同,所以用的東西還是最喜歡日本製,雖然身為「皇民」的多桑到死都沒親眼看過皇居和富士山。
出生為台灣人的多桑,被當時的日本教育成「日本人」,但在敗戰之後日本又無聲無息地丟下了他們。而最大的孤獨感,就是和自己被教育成中國人的子女們格格不入,女兒用中文罵把學校作業的國旗裏青天白日畫成紅色的父親是「你什麼都日本你漢奸走狗汪精衛啦」。但就算如此,最少他和自己的子女還能用台語溝通。到了片中吳導的角色有了小孩之後,多桑就只能感概「怎麼兩個台灣人會生一個外省孩子,不通啦」了。
多桑的皇民世代,就像片中父親最後梳著「海結仔」瀟灑地離開一樣,許多都已淍零登出人生,在世的也都八九十歲以上了。但就像我們印象中認識的皇民們一樣,這群大男人主義強烈、但又永遠衣裝整齊、在家裏也都穿個白「蝦磁」和西裝褲的阿公們,和差他們一個世代的六十幾歲叔伯們,真的可以說是民族不同——不管是在價值觀或是品味風格上。如果說多桑他們面對的是認同上的隔閡和被時代排擠的痛苦,那麼小一輩的叔伯們,在我眼中看來或許面對的是另一種矛盾和苦惱。
吳樂天仍然健在,而對於聽他廣播長大的我,不管他現在生活狀況如何,吳樂天都是我心目中的「大神級」人物。後期的吳樂天,也的確藉由書籍、電影等廣播以外的媒體,試圖把自己塑造成「今添丁」的形象。雖然現在吳樂天活躍度大不如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年輕的台文研究者
吳國楨據說之前有拜他為師,想要繼承台灣流行文化史的重要一頁。
到了長大之後,我才發現吳樂天是另外一種變形的皇民典型。生於戰後的樂天當然沒有經歷過任何一天日本教育,但是在充滿皇民的生活圈裏,他對日本充滿好感,也熱愛劍道,並且經常以穿著劍道護具的形象拍攝廣告。不過在反日教育為國策、一邊壓迫本土的黨國教育下,吳樂天同世代的人有許多就像《多桑》片中一樣,日本對他們來講就是爸爸那一代無意義的懷念和「卡講講過去」的代表,甚至是南京大屠殺啦三月亡華啦等的仇恨目標。在本省人社會基層成長的吳樂天當然不會有仇日的心理,但是要像多桑他們一樣完全的親日好像又怪怪的。於是,「廖添丁」這個日本時代的人物成為最好的材料。
廖添丁生在明治而且抗日(?),最重要的是他又是個可以強調男子氣概的黑道人物,某種程度上又符合了台灣戰後因為本省人被剝奪了政治力量之後,只能從「錢」和「社會事」獲得成就的虛無心態。這種心態再加上繼承自日本人世代的大男人主義,吳樂天式的廖添丁,就此問世。這種有趣的戰後糾結,其實也可以從吳樂天的著書
《台灣英雄廖添丁》的封面上看到。用台語講古的吳樂天,用中文寫書,然後精美的封面廖添丁人物圖,繪者是一生熱愛以中國歷史為題材、卻在日本才發光發熱的另一位大師鄭問。
多桑的時代過去了。或許吳樂天的時代也過去了。今天坊間許多人以「皇民」自稱為樂,但是我總覺得這個名詞對台灣人來說其實充滿了諷刺和曲折。就像吳樂天說過的一段話:
「日本人佩兩把刀,一把殺人一把輸的時候切腹。台灣人也佩兩把刀,一把殺人一把輸的時候拿起來繼續砍」。
希望今後的我們可以更健康的看待日本這個國家、和這個國家相處。而不必再像以前一樣要不當成心靈祖國,要不就得不甘示弱地硬要做比較。時代已經變了,面對日本,真的不必再這麼累了。
本文獻給對我影響深遠的兩位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