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撿到我的二次元人格】 遊戲音樂該不該算是流行音樂？（3）／ 胡又天

每當說到「反觀台灣」，都不得不提萬惡之源「cost down」，市況不好時凹人，市況好時也凹人。音樂、圖畫、設計、文案，哪個領域都有人罵出資者吝嗇、挑剔、外行人瞎指揮；轉頭也罵年輕同行缺乏專業意識、接受剝削欺凌，然後也凹不出什麼好東西；即便自己單幹，也是各種眼高手低。總之大家都有充分、確實、可信的理由和憑據來怪這個、怪那個，但真正的問題應該是：那要怎樣才行得通？有何實例？

今年初，通過Steam平台上架，在兩岸與海外都得到不少好評的冒險遊戲（或稱「互動式電影」）《返校》，其音樂製作人張衛帆也為霹靂布袋戲做過多首配樂。他曾在演講中說過，自己與《返校》的赤燭工作室是「品牌對品牌」的合作，他以自家工作室而非個人的身份參與遊戲製作，一早把合約細節都談好，盡量避免業界常見的弊病，然後雙方在工期中反覆磨合，成品才得以恰如其分地做出各種鬼氣森森。

《返校》原聲帶與遊戲一同上架，亦有不俗銷量與好評，我對結局那段從糾結悱惻中拔高了主題的鋼琴與小提琴合奏也印象深刻。當然，這做法需要雙方都有成熟的技術和處事能力，《返校》製作組在訪談中表示，這款遊戲的意外大成功，所得也只不過能讓他們繼續再賭下一把而已。然而，畢竟一個成功的事例可以讓人看到希望。

稍早，為《木蘭少女》等多部音樂劇及台灣電影做過音樂，創辦「瘋戲樂工作室」的強者我學長王希文，也與暴雪名作《魔獸世界》的玩家社團AFK PL@YERS，在2015-2016年合作了《魔獸音樂劇：艾澤拉斯之歌》共四幕，出於華語音樂劇的未解課題，作詞許孟霖於詞曲咬合（即「如何讓人不看字幕也聽得出歌詞」）下了不淺的功夫，配唱的幾位兄弟姊妹也都是做了好幾年劇場的專業表演者。動用這麼多人，還做了動畫，錢哪來的？聽說好像有暴雪官方的資助。這齣音樂劇如果用英文來寫應該會更紅，但這回他們只做英文字幕，讓外國人來聽我們的國語，這也可以視為文化交流中的一個平等姿態。

再早一點，王希文在2014年也應邀給網路遊戲《黑金》寫了交響樂，並由長榮交響樂團演出。雖然這件事情可以解讀為「老闆想要大場面，就請名人來做」（包括請曾有「搖滾天后」之名的艾薇兒來代言）的粗放手筆，這款遊戲在一眾同類競品之間沒能殺出紅海，而於今年5月結束了在台營運；但重點是音樂人有拿過合理的酬勞，交出了夠體面的東西。我們還有許多亟需舞台和收入的音樂人，是否也能抓住或製造這等機會呢？

上一節還沒講到音樂遊戲。除了早期的各種跳舞機和較知名的《Guitar Hero》、《太鼓達人》等等，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普及後也養活了一大票廠商，台灣的雷亞公司即以《Cytus》、《DEEMO》、《VOEZ》幾款面向全世界音樂人收歌的作品，達到了可以成功舉辦音樂會的程度；今年11月，又有Rnova工作室與長年舉辦古典詩詞譜曲競賽的漢創文化合作推出了《陽春白雪》（相關報導），其音樂統籌廖克紹便是艾迴唱片的助理，經歷過華語樂壇的鼎盛時期。

雖然用現代語音和曲式與古詩詞相湊，在各方面都有許多障礙，當今的「古風歌曲」也有各種缺失，但總要多一些人來努力觸及大眾，將來方可磨出令人心悅誠服的傑作。再者，有沒有人把傳統戲曲做成音樂遊戲呢？或許重新流行的機會就在這裡，至少我會買。即便不說這麼遠，你現在就可以下載一個免費的《osu!》研究一下，你有什麼曲作，自製譜面（即關卡），配好曲子傳上網去，就可以給朋友和世界各地的玩家挑戰了。

以流行音樂人跨足遊戲，最早做到廣為人知的台灣人大概是周杰倫。他本來就愛玩，音樂和MV運鏡也都能做出跳躍而炫酷的遊戲感，近年收掉其他不成功的副業以後，當了中國大陸《英雄聯盟》的代言人，還成立了戰隊投入電競業。雖然還不知道之後能否經營到出色，但至少在感覺上，這比開餐廳、賣衣服之類和他本領差太多的事情靠譜。

這個感覺，非常重要：如果是老一輩的明星或資本家來跨足這個，我們會覺得很不搭、很尷尬，懷疑人家只是搞不清楚狀況的外行，或別有用心的熱錢，作品也可能只是交差了事的「行貨」（粵語，指水平一般）；但若是我們這一輩從小和遊戲一起長大的「同人」來做，感覺就不會不對勁了。再年輕一點，90後到00後，那就更是自然。以後人家不會在意「你原來做流行／古典／XX的怎麼來搞這個」，只會在意你有沒有實力、會不會把事情做對、拿不拿得出好東西。新手和業餘人士還比較缺乏實力，而如果你有實力，也會玩遊戲，或許，就可以認真考慮在這個領域做些什麼了。

我從1986年三歲開始玩電腦遊戲到現在，在許多名作上耗了千百個小時，同樣的那些曲子也聽了千百遍。偶爾我會想：這樣不對，世界上出色的音樂那麼多，我又是從事文藝、研究歌詞的，我應該要多主動去聽些沒聽過的，特別是音樂界朋友推薦的作品！然後我就會去點個幾首來聽，除了極少數特別厲害的，可以讓我盯著歌詞、MV，或什麼也不看地從頭聽到尾，大多數時候我都會忍不住切去其他視窗看東看西，或者前奏聽五秒往前跳一段、再跳一段，主歌副歌各聽一節，就跳下一首。

雖然我也可以要求自己進入樂評模式，反覆聽它十來遍，留意每個細節，乃至寫篇文章出來，表示對創作者的敬愛與尊重，但如果這是出於某種道德感而不是純粹的興趣，那就沒意思了。偶爾我也勉強自己這樣做了一下之後，然後還是回去打遊戲，又或者，聽了幾首沒聽過的，又切回去聽熟悉的舊曲，或是遊戲音樂的改編曲。即便是買了票去看現場演出，讓自己專注於台上樂手的技藝。演出中，偶爾一分神，我又會想到遊戲的畫面和音樂。

分析起自己的這種狀態，我很是感慨：難怪有些愛好者會被貼上「宅」的標籤，被認為品味狹窄，只看或只聽什麼什麼。因為這東西確實吸人，便如近年從圈子裡流行開來的「入坑」一詞。那怎麼辦呢？我能想到的也就是：一方面盡量保持多種品味，跨足多個圈子；一方面我也來做遊戲的同人，我來吸別人。

於是在接觸《東方Project》三年後，我於2015年辦了個同人誌《東方文化學刊》；次年3月我去名古屋參展，買到了一本兩百多頁A4大小的音樂分析專著《東方Project樂曲與音樂理論之考察》，發現許多同好對此表示了興趣以後，我便和才二十歲出頭的作者白鷺雪簽約，拉起了一個翻譯組，把大標題改叫《遊戲時代的新邦樂》。一年多時間，出了中文版三卷，每卷賣新台幣600元（現在網購降到540元）或人民幣120元。賣了多少？第一卷初版650本已賣完，第二卷600本，也要再版了。

試問：如果是華語流行音樂的音樂分析，可以賣到這樣嗎？不，第一個問題應該是有沒有人會不計盈利、不為學位，純憑興趣來寫這種書。白鷺雪今年九月還辦成了一場由他統籌、編曲、指揮的《東方》主題管樂演奏會。

我本欲以詞人出道，後來又以流行歌詞研究攻讀博士，孰料論文還沒出版，卻先來出了這個音樂分析。我也給《東方》的音樂填了十幾闋中文詞，目前已有幾首做出成品，由於只是在圈內找同好來做，水準還很陽春，但也可以聽個意思，就附在這裡：〈愛的火花〉、〈祈望〉、〈宇宙無敵閃亮炫麗摩多羅〉。

今後若有機會，我願意好好花下成本去精心做個一兩張，不只為興趣，也要為「遊戲音樂的中文歌要怎麼做才能對味」這個題目開拓一番。先前我已用莫扎特十九號鋼琴協奏曲作過一首〈鐵拳無敵孫中山〉，今後是否還能有其他正式的合作機會？我會去找，也歡迎邀約。

（註）此處「行貨」為粵語，指水平一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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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影片截圖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