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石港——據說這名稱是因港口內有巨大黑石。很簡樸的理由,卻意外地有些雅緻;這個港口早從嘉慶、道光年間便存在,相對於加禮宛的「東港」,被稱為「西港」,早期是宜蘭航運的重要咽喉,但清末時泥沙淤積,逐漸失去功能,遂成為廢港,直到現代,才重新建起新港。要前往龜山島,就要在這個新生的烏石港搭船。
我是從臺北搭客運到礁溪,再轉臺鐵到頭城。雖然礁溪轉運站也有到烏石港的公車,但等待時間太長,坐上去後也要花四十幾分。相較之下,搭臺鐵到頭城只要六到八分鐘,接下來就只是怎麼前往烏石港的問題。
Google地圖說,從頭城車站走路到烏石港大約要花三十分鐘,還可以接受,我就這麼辦了。不過,我走路的速度其實比Google地圖的步行速度慢,結果花了四十分鐘,乍看之下只差十分鐘,但對我來說已經從「還可以接受」跨越到「不太能接受」了,就像990元跟1000元簡直天差地遠——也許有些人能明白吧?總之,頭城車站出來有計程車等著載客,對不想走這麼遠的讀者來說,相信是很好的選擇。
頭城車站前有寫著「開蘭第一城」的石碑。走在頭城的街道,就像踩著歷史的石階,老街前巨大的水塘,據說是頭圍港遺址,也不知真假。要是真的,這港口遺址竟在離海這麼遠的地方,就算是內港,也稱得上滄海桑田,足以讓人感到歷史的重量。
烏石港就在頭城最顯著的地標「蘭陽博物館」旁。沿著烏石礁環湖步道,能見到蘭陽博物館的後方,像斜斜沉入湖裡的巨大建築;我曾跟喜歡推理小說的朋友來蘭陽博物館,遠遠看著博物館獨特的造型,我們說:「總覺得會是在島田莊司的小說裡出現的建築。」
據說這般傾斜的設計,是模仿北關海岸附近常見的單面山,因為兩面受侵蝕的速度不同,才導致一邊陡峭、一邊緩斜。現在舊烏石港的黑石,被保留在蘭陽博物館旁邊的濕地中,濕地對面是「烏石港環教中心」,要集合的船公司櫃檯,就在烏石港環教中心裡。我跟同行的小波在這裡集合,他是從臺北騎機車來的,我聽見時還嚇一跳,那距離可遠了啊!我就曾經自己其機車到宜蘭,來的時候還好,回去時是晚上,路上有段距離連路燈都沒有,不巧還下大雨,不只沒辦法指望月光,自己都快被冷死了!我跟後座的人幾乎是在苦笑中、靠不著邊際的笑話度過恐怖夜路。
登島
港邊的船比我想像的小,跟日月潭的遊覽船差不多。登船乘客穿上救生衣,導遊的聲音從擴音器傳來:
「雖然上午天氣很好,但下午海上的北風比較大,會有一點點風浪喔。」
確實,早上天氣還有些晴朗,出海時已烏雲密佈,海面上甚至有些模糊,本來清晰可見的龜山島,如在霧中。船駛出烏石港,朝霧裡的龜山島前行。隨著馬達啟動,機油味也如影隨形地攀附在船身,對容易暈車的人來說,真是絕佳的催吐劑!海浪彷彿在嘲笑人類渺小,以強大的動能、宏大的幅度將船托起又拋下,我就像在慢速播放的地震中身不由己。
原來如此。對我這種不熟悉海洋的人,導遊的「一點點風浪」,就跟牙醫說「等一下會有一點點痛喔」差不多。
等抵達龜尾的碼頭,我跟小波都快撐不下去了,上岸後離開碼頭,走在鐵橋上,我甚至會懷疑那是不是吊橋,為何晃晃悠悠的?相較之下,小波就好多了。「下船前覺得到極限了,馬上就要吐出來,但下船後瞬間好了。」他這麼說,真羨慕這種體質。
這次登島,因為401高地在整修,並未開放,就只參加登島跟繞島一圈的行程,總共三小時。三小時,在尋妖誌的考察史上,還有比這更短的行程嗎?更別說實際在島上的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了。如果能自由來去的話,花五個小時都沒問題,只可惜航班是固定的,時間到了,我們也非走不可。
導遊在龜山島遊客服務中心將我們集合起來——這個遊客中心簡直像塵封在時光膠囊中,還來不及到現代!看來像軍事建築改造而成,就觀光來說,或許也算是有情調吧?只可惜暈船帶來的震盪,將我到遊興全都磨掉了。販賣店的婦人喊著「有人暈船嗎?買一包梅子,吃了會好一點喔!」
得救了。我連忙買了一包。
服務中心不遠處有間小廟——普陀巖。看旁邊的解說牌,才知道這就是日本時代文獻上提到的「拱蘭宮」,當時每年農曆六月十日到十六日都會舉辦盛大的祭典。「拱蘭宮」是媽祖廟,現在進廟裡看,卻不像是媽祖的神像。聽導遊說,現在祭拜的是觀音。原來如此,難怪改名叫普陀巖。
這間廟本來是拜三太子,後來才改拜媽祖,但軍方徵收土地後,居民不能將神像留在這裡,就全部帶走了。後來空留一間廟,裡面卻沒有神,這樣似乎不好。所以居民就將廟簷的四個角敲掉,宣稱這「不是廟」。
國軍登島後,因發生一些不好的事,鬧鬼或是有人死去,造成人心惶惶,遂打算重新將神明請回廟中,這就是廟裡拜起觀音的由來。據說國軍也曾擲筊,問是否有必要將廟簷修回去,觀音表示沒必要。就這樣,拱蘭宮改名為普陀巖,沒有太多改變地保留下來。事實上,廟裡對聯寫的「聖澤高深百川匯合」、「母恩浩蕩萬物咸亨」,仍保留著媽祖信仰的痕跡。
現在國軍不在了,遷離的居民也在龜山里重建新的「拱蘭宮」,那現在普陀巖的觀音是由誰祭拜呢?我們這些觀光客上島後,是有些人祭拜觀音,但總不能靠觀光客吧?這點我實在不得而知,當時也忘了問。
解說牌上有段文字是這麼說的:「民國六十六年,島民因生活困苦,集體遷村至宜蘭縣頭城鎮大溪地區仁澤社區,廟中奉祀的媽祖娘娘也一同移駕過去。同年軍方宣布龜山島為軍事管制區,由國軍駐守」,彷彿遷村是出自村民自願,沒有權力介入的成分,龜山島成為軍事管制區,不過是發生在同一年的巧合。身為局外人的我,當然很難判斷當年真實情況究竟為何。民國六十六年,我都還沒出生呢!但根據2000年的一則新聞,島民遷走時是軍方以每坪新臺幣一元徵收土地,民房未經居民同意就強制拆除,還沒有補償。向讀者提供這份資料,其他就留給讀者自行判斷吧。
拱蘭宮旁有處泉水,據說是天然湧泉,早期居民缺水時,便以此冷泉作飲用水。導遊說,這泉水因鄰近海邊,是淡水、鹹水混合,但沒水的時候非喝不可。看著這池水,倒也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明明表現飄著水生植物與落葉,看來有些混亂,泉水本身卻有種冷冽的澄澈感。
網路上看過一種說法,說這泉水也被稱為「龜尿」——既然島上各處都以龜為名,這也不奇怪。不過,並沒有在文獻中看到類似說法。有趣的是,五股西雲寺所在的龜山,據說寺裡有能治眼疾靈泉,也被稱為龜尿。既然五股龜山也有鄭成功傳說,那麼這兩處「龜尿」與鄭成功傳說是否有某種聯繫呢?
廟前街道應該就是龜山島上最早的聚落街道,現在雖有軍事建築,但也殘留不少民居。導遊曾講解民居建築的特色,請原諒我已記不得了,只記得牆壁是用自己混合出來的水泥將圓扁型的石頭砌在一起。街道末端是島上的小學,不知為何,觀光客們竟在小學前拍起照來,或許是這麼古老的校舍已經很罕見了吧!但我跟小波卻感到無聊,而且一個半小時只剩下四十分鐘,接下來的時間是否能妥善運用,實在令人不安,因此我們詢問導遊。意外的是,接下來竟只打算繞龜尾湖一圈,最後看一下軍事坑道,便結束了。且不論尋妖誌的性質,這是否稱得上觀光行程,我都有些懷疑了!
無論如何,這樣下去實在稱不上合格的尋妖誌之旅,正好我從日本時代的文獻中看到一份資料,就問導遊:「請問你知道毛柿步道在哪嗎?」
「喔,就在普陀巖後面的步道。因為路有些難走,十個導遊大概有九個不會走。」
「我們可以自由行動嗎?」
「可以啊!只要在集合時間回來就好。」
既然導遊都這麼豪邁,我跟小波自然不會客氣,就這樣脫隊了。到底這個「毛柿步道」有何神秘之處?其實是這樣的,我在日本時代柳川雅俊編的〈龜山島案內〉看到一段口碑傳說,簡單翻譯如下:
龜山派出所背面的黑柿據說有一百五十年,自然發芽後成長至今,村落裡的居民將之視為神木,生小孩時必定祭拜。之所以如此,是希望小孩都能像這棵樹一樣長命百歲。
既然有島民祭拜的神木,自然要拜見一下!我在網路上調查,得知這棵神木就位於毛柿步道上,被稱為「毛柿公」;小孩出生後會請毛柿公收為「契子」,也就是神明的養子,大人會拿銅錢去拜,然後以紅、黑、白三色絲線穿過銅錢,讓出生的嬰孩戴著,以保佑嬰孩平安成長。
從普陀巖出發,經過冷泉,很快就會看到毛柿步道。步道前有個「禁止進入」的木牌,剛剛導遊也說過,似乎要整修的樣子。但要是在此放棄就太可惜了!我們毫不猶豫地繞過木牌。對尋妖誌來說,人類社會的規則與安全,不過是參考而已——不,這只是隨便說說的,還請各位讀者注意安全。
毛柿公與軍事坑道
或許是許久沒人走動,一路上昆蟲與青蛙異常地多,步道入口甚至有個手掌大的青蛙乾,已被曬得焦黑,皮膚之下的骨骼清晰可見。雖然石階步道頗為顛簸,還有落差頗大的階梯,但沒走多久,我們便見到毛柿公——多虧觀光指示牌,不然在這一片樹林中,根本認不出哪個是毛柿。
重點是,這毛柿公實在缺乏辨識性!本來聽說是神木,還以為會很高大,或至少形狀有些奇特,誰知完全沒有!頂多就是表面有些粗糙、長著樹瘤,遠遠看著,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些。坦白說,我感到有些失望。但正面的想,人不可貌相就是這麼回事,無論看起來多平凡,毛柿公受到島民崇拜是事實。這個島上出生的人,有多少人是祂的契子啊!但龜山島已成了無人島,會來祭拜祂的人,大概少之又少吧?這麼想著,又不禁感到淒涼。
毛柿公對面有個小小的石碑,上面寫著「漁港開鑿紀念碑」,不知是何時所立。走下步道時,龜尾湖在樹叢間依稀可見,有種難以言喻的淒清。要是用嫵媚來形容湖水,這份嫵媚是千瘡百孔、飽經滄桑的,彷彿曝露在歲月的槍林彈雨下,時間穿透傷痕不平衡地推移,有些部分走得很遙,有些還停留在過去。
曾是軍事管制區,現在只有遊客的無人島,直到此時,都還瀰漫著某種禁忌的氛圍。即使那只是被捨棄的禁忌。
湖邊步道有座巨大的騎龍觀音像,似乎是普陀巖信仰的延伸。
雖然觀音像堪稱龐然大物,在視覺上相當醒目,但色彩有些俗艷,感受不到什麼藝術性。但觀音像身後的崢嶸斷崖,是火山噴發後凝結而成,共有四層截然不同的節理,堪稱奇岩怪石,竟與觀音像形成絕佳的映襯;要是沒有這尊觀音,這片斷崖恐怕有些粗野吧!但正因觀音像立在這,那種怪獸般的動物性,才收斂成某種雅趣。
步道盡頭,就是軍事坑道的遺跡。
坑道全長八百公尺,一眼是看不到底的,除了主幹道外,還有許多分岔出去的小坑道,但都被封起來,不知道通往哪裡。有個小坑道裡掛著「注意高度」的布條,但只有一半連在壁上,完全沒在維護。不知為何,有些分岔坑道裡的燈光不斷閃爍,宛如恐怖片場景。龜山島不是觀光景點嗎?竟沒在維護燈光,該不會將來打算主打恐怖片風格的觀光行程吧!
高射砲面對廣大的海洋。探出頭去,海面上能見到各式的船。理論上,砲口是對準宜蘭海岸,因為是用來防守共軍登陸的。但或許是天氣不好,竟看不見臺灣;明明在頭城能輕鬆見到龜山島,這裡卻沒這麼容易看到岸上嗎?真是有些意外。
離開坑道時,我跟小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忽然間,整個坑道的燈都暗了下來。我跟小波立刻髒話連連。這種時候,人就是會需要髒話來壯膽,畢竟轉眼間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在八百公尺的正中間,前後的光源都無法好好抵達這個位置。幸好,燈只暗下幾秒鐘,馬上又重新亮起,但那也夠嚇人了!
即使亮起來,我們也逃難般地加快腳步,正好趕上集合時間。
港口邊,迷彩屋前有個巨大的白色石碑,上面寫著紅色大字——島孤人不孤——大概是軍人間彼此打氣的口號吧?但無論石碑本身或字體,都毫無修飾、粗糙至極。或許軍隊就是個無暇顧及藝術的場域。
海邊的岩壁上,則寫著「軍令如山,軍紀似鐵。愛的教育,鐵的紀律。」
我不禁想,這樣的文字到底是寫給誰看的?不用說,當然是寫給軍人看的。但軍令與紀律,難道不是擺在心裡的嗎?寫在這種地方,平白佔用大自然的空間,簡直像靠尿騷味宣示自己領地的動物般那樣自我主張,這真的對軍紀有幫助嗎?
像我這樣的人,或許是不會懂的吧。
沒多久,船來到碼頭邊。我跟小波混在從彰化來的旅行團中上了船。
接著就要繞龜山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