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15|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L-O-V-E》13:老師,不是這樣的

聚餐時,之之默默聽著老師們高談闊論。
2阿福師哀號著:「太慘了!這麼大一個醫學中心,第一年住院醫師23個名額,只收到7個!根本不夠分給後面的次專科,啊歹啊!」
她心中一凜,不做聲。
穆姨問:「真的這麼慘?怎麼會這樣?」
之之提心吊膽地等著她最尊敬的老師,如同其他前輩那樣開嗆:沒有志向啦、只想賺錢啦、自己降格成醫匠啦……等等的。
阿福師用力喝下一口紅酒:
「整個大環境不友善啊!」
之之覺得好感動,果然老師還是多少知道點的。
這是她在實習最後階段,跟到最累最辛苦的內科組,參加的導生餐聚。


阿福師是風濕免疫科的,腦中能反覆背誦上百條不同的診斷標準。數十條項目中符合其中11條就是A疾病、符合另外8條的是B疾病、非A非B但是排除掉其他5條的是C疾病……
屢次在查房時,看到阿福師信手拈來這些學識,自信優游的樣子讓頭暈腦脹的之之好不佩服。
而穆姨更厲害了——血液腫瘤科呢!
AML、ALL、CML、CLL、MM、MDS……複雜錯綜的疾病縮寫一堆!難搞又會死人的血癌淋巴癌還有其他各種轉移的復發的末期癌症,都是她的天下!
阿福師繼續講:「我如果是高層決策人員,我就把預計給23人的薪水平均分給這七個學生,太值得敬佩了!而且,保證他們升遷為主治醫師!」
眾人開始計算這樣7人平均會得到多少薪水時,之之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出現了。她想:
「不、不對……才不是要這短短幾年的薪水……」
穆姨笑說:「哇!這樣讓他們領330%的薪資耶!」
阿福師說:「合理啊!升遷主治的最大考量,不就是責任感、使命感?」
穆姨:「那是阿福大國醫以自己作為最盡責的示範囉。」
阿福師:「拜託!我資深不是白混的。」
的確,量產論文、跑健保資料庫數據、實驗室殺老鼠養細胞、檢驗科看抹片看報告、排穿刺排檢查排看門診查房再約病人家屬討論再開會再報告再上課……阿福師幾乎以醫院為家了。
就連這場餐會結束完之後,他都還要看一整個實驗室的老鼠。上次他跟國中(咦?還是高中?)兒子通電話時已經是一個禮拜前了吧!
穆姨嘆氣:「可是我們這種科,面對死亡的壓力大,工時長又要念一堆書,健保壓榨、家屬動輒質疑跟打罵,我真的不覺得能有甚麼吸引力讓新進住院醫師願意來。」
穆姨幾乎是嫁給醫院了,她也是忙到依舊單身貴族,熟齡的那種。
她轉頭:「所以我真的很感謝有這個最佳實習醫師來我們科,幫我們很多忙,敬她。」
穆姨舉杯對之之微笑。
之之為之動容,連忙回敬,一方面覺得好慚愧……
眼前的老師們身教言教都是楷模典範,不藏私的傾囊相授所有學識,循循善誘又處處體諒,已經遠比早年摔病歷翻桌的老派師長們,好不知道多少倍了!
(╯-____-)╯~
可是、可是……
穆姨問:「之之,妳這麼適合內科,妳真的不考慮留下來嗎?」
之之一驚:「沒有啦老師!我要回老家啦……不然我也想的……」
阿福師拍拍她肩膀:「對啊妳要去中部那家醫院的內科嘛!一日內科人,終日內科魂。以後妳到別間醫院內科,現在學的知識跟花的時間,不會是白費。妳在護理站寫病歷都待最晚,報告都準備最好,我們都有看在眼裡。」
之之啞然失笑。
甚麼時候風聲變成她要apply中部醫院的內科?
最後實習階段眾人諜對諜,所要申請的科系都幾乎是最高等級機密——越熱門的越神祕,簡直跟納斯卡線一樣,詭譎迷離。
Diego Delso@Commons CC BY-SA 4.0
風聲一下傳說,甲乙兩人要競爭同科,一下又說乙放棄退出改它科……
之之內心最想要加入的科系,就是無比當紅、熱門到同儕廝殺的五官科。
但之之心裡苦,之之不說。
她壓抑著順從著太久了,就連身在餐會的此刻,她已經投單申請了全省多家醫院的五官科這件事,也是暗中進行。
科內這邊的人根本不會知道。
之之為了拿最好的成績,一直以來有多麼努力!
每屆成績第一名、書券獎、跟著教授做實驗、爭取出國進修……放棄掉很多遊玩的時間,婉拒掉會讓人分心的交往邀約……之之披著無形的修女服,跪在祭祀台上對發出聖光的五官科神明虔誠祈禱。
但之之該努力的、該拚命的,沒有少過任何一分。她沒有背景、又不是醫二代,一切的成果都是認真付出而應得的。


這時阿福師幾杯黃湯下肚,開始大聲了:「歹啦歹啦!現在醫生的抱負都沒啦!大家都走五官科、復健核醫病理這些二線科,不用直接面對死亡跟壓力,急診也沒落啦!婦產科更慘啦!外科甚麼的也是!以後我要找誰開刀啊!!」
阿福師搖搖頭:「要毀了啊,整個台灣醫界!醫生不把救人當第一志願,只想著賺錢賺錢醫美醫美,這樣怎麼得了啊!」
也喝了紅酒的之之突然一股衝動:
「老師!不是這樣的!」
眾人驚訝轉過頭!
阿福師有點大舌頭:「捨麼不素蔗樣?」
之之:「醫美或是自費甚麼的,都是符合醫師執照可以合法執行的醫療行為,在沒有危害社會的情況之下,為什麼要把它汙名化呢?」
之之感覺憋著兩萬年的話都一股腦都冒上來:
「老師,您當年的抱負經過時空變遷,現在已經完全不同了?您知道我們這些新生在醫學系的時候,有多少人恐懼醫療糾紛跟過勞問題,大一就轉學了嗎?」
「老師,您知道我們這些一屆屆像是實驗白老鼠,被強加要到內科外科這些辛苦科的實習跟PGY時間都一直拉長,照理來說我們越多時間接觸這些科別,就越能理解跟同感才對,但為什麼人還是一直逃掉?……原因就在你們這些資深的醫師身上啊!」
「在你們身上,我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我要熬上十年、二十年,依舊過著像老師你們這樣——恕我直言——『奴性』……的生活嗎?沒有自主權、沒有家庭時間、沒有個人成就追求的空間……
老師,不用說未來,我光是現在就一片黑暗……
「我前幾屆的學姊,甚至連實習一結束就不進醫學中心被壓榨,直接去自費診所了。她臉書放的是跟小孩出遊的照片,我呢?我連值班完手機還有沒有電可以上網都不知道!」
「老師,你不能說我們這些新出爐的醫師們就是魯蛇……我們也是用出走來抗議不公的體制!」
「我們一開始也是依照遊戲規則在提出建議的,但是,有改善甚麼嗎?除了被冠上草莓族標籤、被摸頭,除了被扣上『醫德』的大帽子之外……我們交勞保費只是用來抵稅,根本沒受《勞基法》保障!連繳費都是醫院幫我們決定的!」
「見義勇為提出這不公的醫師踢爆之後,整個血汗醫院內部的潛規則被揭穿,但是大家是怎麼把他逼退的!」(醫師投訴:長庚轉嫁勞保費 10年省4億
「更別說最讓我傷心的那次……」
「過勞死在宿舍馬桶上的那同學,是我很好的朋友,那次在宿舍的999(按:急救廣播),我也有去……」(連值班36小時,實習醫師疑過勞死
之之渾身發抖……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
之之:「老師,那時候我聽到醫院反駁過勞死,你贊同院方。我們學生拉聯署,你拒絕,叫我們別搞這有的沒的,念書就好別跟體制打架。但是只有改善體制才能讓整個大環境永續,新進者才能源源不絕啊!」
「就從那次,對不起,我決定要出走了。我沒有要過跟你們一樣的生活。你們的所有教導都是白花時間。我根本不用學會那麼多鑑別診斷、累積臨床判讀、查閱資料看論文……然後值班值到頭昏眼花之後,死活自負!」
「醫師納入《勞基法》,你擔心薪水會減少,講的卻是『時間一到病人會被丟一邊沒人照顧』、『病人還沒有得到維持醫療品質的承諾時,不該急於先保護醫師』……」(投書:醫師納勞基法,是禍不是福
「現在人力少到值班出問題,火燒到你們了,開始端出治標不治本的偏方,甚麼設立『專責駐院主治醫師照護(Hospitalist)』、『強制醫美醫師回流』……從根本改善醫療勞動環境才對啊,這是年輕醫師們最根本的痛!」
之之站起身:「我永遠感謝老師們的教導,我會每年寫卡片,像是悔過書一般,向您們問安。但是,我們很多人已經決定不再被壓榨,要各自找尋生命的出路了。所以,老師們以後你們要自己值班了,電腦不會用也沒人幫你們了,常開立的藥單我會把字體放大貼在護理站,畢竟老花了不容易看清楚。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老師們,保重身體,長命百歲,以後我們真的生病還要請你們多多幫忙。」
說完之之用力一鞠躬:「老師,對不起了!」轉身就走……
阿福師跟穆姨臉如死灰,面面相覷。
之之回頭補刀:「喔對!最新消息!這屆本來說要來的七個人已經被我們勸退,跑掉兩個剩五個了。」


當納粹來抓共產黨人 我保持沉默 ——我不是共產黨員 當他們關押社會民主黨人 我保持沉默 ——我不是社民黨員 當他們來抓工會會員 我沒有抗議 ——我不是工會會員 當他們來抓猶太人 我保持沉默 ——我不是猶太人 當他們來抓我時 再也沒人為我說話了
今天,誰來幫醫師說話?誰來幫之之說話?


之之發抖著離開,雙手掩面。
她被逼急了,也會做出意想不到的反骨的事。
她本以為,選擇將來從事的科別,選自己最有興趣的就好。但當她知道自己想走皮膚科、以及所需要競爭對手之多、甚至還打聽到了小莎也想競爭這科時……
她害怕了。 然而,這都沒有比起她內心最大的恐懼要來得可怕。 她一向隱埋著的祕密,如今就快要爆炸。
單親扶養她長大的母親,長年罹患躁鬱症,越來越接近失控……狀況還好時,會人來瘋,見誰就親暱招呼,甚至自稱自己是之之的姐姐,說甚麼自己還有身價。衝進店家拿了東西就走被當作小偷報警、抵死不認大吼大叫上演崩潰。發作過後又是整天在家昏睡要不就以淚洗面……
當電話那頭的里長、警察、甚至是路人看不下去輾轉打電話通知到之之這邊時,她只能一再道歉衝忙去收拾善後。如果是媽媽直接打來的電話,則三分鐘後必然有一方開始咆哮或大哭。
之之甚麼方法都試過了,老家附近的精神科都看過,也詢問過急性病房。無奈能接手的不多,而母親的狀況又會突然看似正常,拒絕再次就醫。
雖只是個受訓的醫學生, 她卻連自己至親的問題都使不上力...…不敢講、也不知道要怎麼講……
之之靠在牆邊,掩面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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