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臺灣文學史上,通常認為一九四〇年代大致由兩大純文學刊物,《文藝臺灣》和《臺灣文學》,各為陣營,彼此對立競爭。而《文藝臺灣》則被認為立場偏向日人,且美學表現上對臺灣的風物多帶有「帝國之眼」(從帝國、統治的角度加以凝視)。然而,過去無論研究者或讀者的眼光,都多著重在西川滿、濱田隼雄、周金波等人身上,因此,《文藝臺灣》作為雜誌本身所具備的多樣性,可能較少被仔細談論過。有更多故事,還在等待被發現。
例如,在《文藝臺灣》第一卷第五號,就刊載了一篇作者名為「石田道雄」的文章〈幼年遲日抄〉,光是這篇文章,就可以開展出另一條過去較無人提及,但同樣精彩、同樣道出那個時代的作家與知識分子心聲的故事線……
「象」之謎
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麼那麼長?媽媽說,鼻子長,才是漂亮。
——相信任誰都曾聽過這首兒歌。可能是小時候父母長輩教唱,可能是在幼稚園與小學,也可能是在卡通《蠟筆小新》裡聽過。但是聽過的人、會唱的人這麼多,真正發現這首歌的歌詞充滿「謎團」的人,卻少得不成比例。
其實,它和臺灣,有著好多牽扯。
讓我們先從它的作者說起。
這首歌詞,是由日本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窗道雄(まど.みちお,1909-2014)所作。窗道雄,本名石田道雄,曾獲國際安徒生兒童文學獎,一九〇九年出生於日本山口縣;順帶一提,同一年出生的作家,還有太宰治、中島敦、松本清張等。一九一四年,在窗道雄五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出於工作的關係,要替臺灣架設、維護警察電話網路,於是移居臺灣,而他的母親也帶著他的哥哥、妹妹一同遠渡,唯獨留他一個人在家鄉給外公照顧。據他日後回憶,兒時被留在家鄉,可能是出於極為現實的理由:只為避免全家人移居海外後,斷了音訊,不再寄送撫養金回老家。無論如何,這種在幼年成長期就失去父母的孤單經驗,肯定對他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也或許是他走上兒童文學創作的遠因吧。
到了一九二〇年左右,隨著父親工作穩定,十歲上下的石田道雄才終於來到臺灣,之後並就讀於臺北工業學校,也開始創作詩歌。畢業後,石田道雄漸漸有了穩定的生活,一邊做著各種工程監督的工作,一邊持續創作童詩與歌謠,到了二十五歲(一九三四),他的作品被北原白秋這位詩人兼日本童謠創作先鋒所肯定,正式登上兒童文學文壇,並開始使用「窗・道雄」的筆名創作,發表於各種雜誌上。他在臺灣生活這麼多年,結婚,生子,創作,其「臺灣經驗」更是許多靈感的來源;但是,沒過多久,太平洋戰爭便開打,石田道雄在臺灣被徵召入伍,擔任帝國陸軍的船舶工兵,之後又輾轉被派往東南亞的馬尼拉、新加坡等地,直至戰敗後,才於一九四六年回到日本。
而大約,也就是在回到日本沒多久,窗・道雄就寫下了〈大象〉。
關於這個作品,流傳著一則逸話:終戰後兩年,窗・道雄帶長子到上野動物園玩,但在戰爭時期,因為害怕一旦柵欄被破壞,動物會四處逃竄,造成混亂,所以動物園處決了園內許多動物,包含大象。戰後,還來不及重整,所以他和兒子看著空蕩蕩,被戰火肆虐過後的象舍,內心情感大為波動,因而寫下〈大象〉。更有人以這段軼事為本,加以延伸,認為窗・道雄既然沒有見到實際的大象,那麼他在寫歌詞時,內心浮現的大象,極有可能就是他曾經見到過的、戰前在臺北圓山動物園裡那頭膾炙人口的「瑪小姐」(是的,就是吳明益《單車失竊記》也曾經提及的那頭大象。)
——然而,這是真的嗎?
「窗・道雄沒見到大象卻反而寫下〈大象〉」的這則逸話,最初是來自一九六八年的某篇報導,刊出後由於其傳奇性而被廣為傳誦。但是,在好幾年之後,某次訪談裡,窗・道雄才透露,這則逸話,完全是某個記者所虛構。這首歌詞實際上是寫於一九五一年(而非逸話流傳所言的一九四七年),是受到某位兒童音樂教育家的邀約而作,且當時,上野動物園早已育有一隻新的印度象。換言之,那頭大象也並非臺北圓山動物園的「瑪小姐」。
「風箏」的日記
虛與實。
並非人們如此愚昧,容易被欺騙,而是現實太過枯燥無味,所以才會渴望神奇,渴望傳說,故虛構因應而生。然而,虛構是罪大惡極嗎?縱使〈大象〉與臺北圓山動物園的「瑪小姐」無關,卻依然不減窗・道雄與臺灣的淵源。
事實上,他在登上文壇之後,除了以窗・道雄的名義發表童詩、童謠,亦曾以本名發表作品於《文藝臺灣》雜誌上。在一九四〇年十月發行的《文藝臺灣》第一卷第五號上,石田道雄發表了〈幼年遲日抄〉一文,文章以四個段落組成,裡頭用乾淨透亮而帶有微微詩意的文筆,回憶了他年幼時居於日本,單獨與祖父相處的過往。其中,篇幅最長也最主要的一個段落,是「逃凧」。凧,是日本獨創的字,意即「風箏」;逃凧,就是飄走的風箏。
文章開頭是這樣寫的:「我們追趕著飄走的風箏。四五個人,穿越水田、旱田、小山、樹叢,不斷地,不斷地跑著。」他們一路跑著,繼續跑過某個人的親戚,跑過土橋、松樹、地藏石像,而風箏也順著風,一直在他們頂上的前頭引領著。他們一路跑著,開心地跑著,覺得愈來愈靠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搆到,一伸手,就——
但風箏,終究還是飛走了,飛得無影無蹤。他們不放棄地尋找,內心湧上悲傷,在那一大片天空裡卻什麼也沒找到。喪氣之餘,不曉得誰說了「回家吧」,忽然大夥才意識到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太陽下山,天黑得好快,他們在荒野深山的黑暗中行走,未知的黑暗逼近,枝葉如幢幢鬼影,刺梅的幽香冷冷地飄來。他們小心翼翼走著,遠處忽然有光,有人大喊,「是燈!」是燈,道路兩旁出現了燈,家在不遠處了,就在這條道路的盡頭,他耳邊聽見祖父的聲音彷彿隔著紙門,模糊地問道:「道雄怎麼了呢?」
而這篇作品的最後一個段落,是如此作結的:「但是,這條路不管怎麼走、怎麼走,都還是無止盡延長著。杉樹的味道,沿著一片又一片的杉樹林,彷彿驟雨似地,我們不斷地跑著。」
——然而,這是真的嗎?
那彷彿魔幻寫實的場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段忘記是怎麼結束的記憶。
具備文學素養的讀者,肯定很快能地回答:這是一種「文學性的筆法」,以誇示及譬喻,表現小孩子天黑回不了家的恐懼。也許真是如此,路就該適中,太短(例如童偉格的「路它怎麼自己沒有了」)或太長(例如窗・道雄的這條沒有盡頭的回家的路),都是悲劇。但是,它的寓意可能不僅止於此。
一九四〇年,生活在臺灣的石田道雄,特地以童年回憶為題材,採虛實交錯的筆法,並在結尾表達:回家的路好遠,遠得看不到盡頭。也許那並非厭惡臺灣,而是因為戰爭開打了。戰爭,就是人們在興奮地、義無反顧追逐著現代與進步時,不知不覺走上了這條即便回頭也走不回原點的路——彷彿那群追著飄走的風箏的孩子們。而這種心情,肯定不只是發生在石田道雄身上,也會發生在所有當時在臺灣的作家們身上吧。
一顆純真之心
一位享譽國際、畢生書寫兒童文學的作家,兩件表面看似天真無邪的作品,卻都意外地,直接或間接,因虛構或實際地,與戰爭扯上了關係。
戰爭,是窗・道雄人生的污點,歉意與愧疚的源頭。在太平洋戰爭愈來愈慘烈、愈來愈膠著的一九四二年底,北原白秋逝世;而窗・道雄為感謝、記念這位恩人,曾替他寫下兩首詩作,但是,這兩首詩卻無可避免地沾染了當時戰爭的激昂情緒,出現幾個看似好戰、鼓吹犧牲的詞句。隨著戰爭結束,這兩首詩作就這樣被淡忘;但是,當他晚年,有文學研究者要替他編纂全集時,再次發現了這兩首詩,他自己也才想起自己居然寫過這樣的句子,大為震驚,難過不已。然而他依舊毫不猶豫地在全集裡收錄了這兩首詩,並附上一段真誠的自白,向世人坦承自己過去不夠努力抵抗戰爭、戰後反省竟不夠徹底,也向讀者和孩子們道歉。
或許,一九六八年,記者虛構了那則報導,而窗・道雄沒有立刻跳出來公開反駁,其中一個原因也在此吧:如果,人們聊到那首廣為流傳的歌,聊到這首歌的誕生軼事,聊到那個空無大象的象舍,也許,無論直接或間接地,都能讓人們更加記得——就算只有多一點點——戰爭的殘酷,就連動物園裡的動物也不能倖免。雖然那是虛構,是謊言,但也許會產生那麼一點善意的效應,讓孩子覺得動物可憐,培養內心的憐憫與同情,也讓人更渴望和平。
沒有人可以是完人。渴求完人、期望完人,都是天真的想法。重點不是怎樣可以不犯錯,而是如果真的犯了錯,必需做些什麼、應當做些什麼,來懺悔、來贖罪、來改過、來彌補,才能對得起世界,也對得起自己的內心。而這許,正是所有好的兒童文學要教給孩子的功課:要保有自信,不害怕罪惡感,也不要輕易選擇奸巧狡猾或者得過且過的路走;經歷困難與痛苦的歷練還能留存下來的,那才是真正的純真之心。
〈大象〉想要教給孩子的,無非就是這份功課的前半部。窗・道雄曾經透露,這首詩/歌想要表達的是,鼻子長長的大象小孩,聽到「大象,你的鼻子怎麼那麼長呀?」第一時間一定覺得非常難過:我怎麼這麼奇怪,長得和別人不一樣?我不一樣的地方,為什麼會被人拿出來針對呢?啊,但是媽媽曾經以無比的愛告訴自己「鼻子長,才是漂亮」,所以,我也要對自己有自信才是。
而〈幼年遲日抄・逃凧〉,則吐露了這份功課的後半部。現實中,不是什麼東西,都能掌握在手裡,像風箏也可能飄走;現實中,也不是什麼東西,都能追求到,像拔山涉水,最後追到的可能也只是一片什麼都沒有的天空。孩提時代的遺失的經驗、欠缺的經驗,其實早就揭示了人生的真理,常常我們不知不覺就走上了這條即便回頭也走不回原點的無止盡的路。
但是不要怕。人生就是,心懷原點,然後在這條無限延伸的道路上,繼續跑下去。
★作家小傳
石田道雄(日語:石田 道雄〈いしだ みちお〉,筆名窗.道雄(まど・みちお),日本兒童詩人、詞人、作曲家,創作童謠《大象先生》歌詞。1909年11月16日出生於山口縣都濃郡德山町(現周南市),早年跟隨家人遷居臺灣,畢業於臺北工業學校,並供職於臺灣總督府。在當前的臺北市仁愛路東門教會成婚,之後開始創作,1981年,獲得巌谷小波文芸賞。1986年,獲得小學館文學賞。1994獲得獲得國際安徒生兒童文學獎。2014年2月28日於東京都稻城市去世。
★觀測員簡介
盛浩偉 國立臺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臺灣文學研究所,赴日本東北大學、東京大學交換。曾獲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參與編輯電子書評雜誌《秘密讀者》,著有散文集《名為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