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嗎?」在一棵茂盛的相思樹頂,我往下喊著。「對,他說:『第一次嗎?』」坐在底下看書的松鼠回應。我爬回樹杈,倚著一根角度恰到好處的樹枝,仰望葉縫裡的陰天,假裝在思索。「然後他就死了。」松鼠又扔了一句上來,我沒接住,因此語氣顯得心不在焉。死了?我稍有遲疑。「一開始那口井是怎麼回事?」我又問。「你說什麼井?」松鼠說。「故事剛開始的時候,那口不能喝的井。」我撐起身體,垂下一隻腳。「就只是單純的廢墟。你問這個幹嘛?」松鼠闔上書本,繼續做起沒做完的四則運算試題。牠很有自制力。「我不知道。你看過《小王子》嗎?」一抹潮濕的風吹過,看來遠方下起了陣雨。「很久以前看過。怎麼?」我想了一下,「那裡面有一句話是:『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某處藏著一口井。』」松鼠沉默了幾秒鐘。我不確定牠是在想我說的話,小王子,算式,還是泥土的溼氣。「可惜我不記得有這句了。」牠說,「幹,這有什麼好可惜的。」我有點無聊,便隨手拔下一片樹葉,觀察它的血管,一邊說著不著邊際的廢話。「所以你剛剛讀的這則故事,有片非常不美麗的沙漠。」
松鼠抬頭看我。牠的表情煩躁,而我依然不確定是因為我說的話,小王子,算式,還是泥土的溼氣。牠下星期要面臨一場大型考試:像每個人一樣,你只要把某件事當一回事,就會變得過分懦弱或自大,到最後你只能不把自己當一回事,當作唯一的平安符。「但是裡面有個人被吊死了,還兩次。我想這是比較悲傷的部分。」松鼠說。「比較好笑。」我說,「他一點也不緊張。」松鼠豎起毛茸茸的尾巴。「你別刺激我。」
我從相思樹上跳下來,打算換個地方。「你去哪兒?」松鼠問。「繼續遊手好閒。」我翻過籬笆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牠的注意力早已拉回了計算紙。「反正你根本就不了解那個故事。」我交叉手臂撐在木板條上,故意對牠說。牠聽見了,但沒有立刻轉過來趕我。那模樣像是手指正扣著兜裡的一把左輪手槍。「我不喜歡那個故事。」牠最後一個字還沒講完,我立刻接著說:「你不是不喜歡。你只是無法了解,所以就說不喜歡。」我想看看牠是不是真的有一把左輪手槍。松鼠似乎發火了。「你他媽的,有事沒事,就懸在樹上偷看我的書,然後一副很懂的樣子。」我聳聳肩,「我只是很好奇,子彈真的打不穿破爛的鐵鍋嗎?」松鼠氣急敗壞,只差沒有撿起地上的石頭來瞄準我,「你從來沒有在意過要緊的事情。這則不倫不類的故事也沒有。如果我是印地安人,第一個要殺掉的就是作者。你們這些人真是無關緊要透了。」
我走進曠野,地平線的那一端聳著一個剪影,是間鬼屋。我朝著鬼屋的方向而去,踩著一種冰原裂縫般的步伐。中途經過了一座木橋,水流冷酷湍急,周圍的荒地潑濺著藥丸那樣的綠色。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然後做了個跳水的假動作,覺得有點無聊。鬼屋此時已經大了一些,看得清殘破的窗簾和剝落的牆板,碎玻璃和木片直直插進土裡。我走過去河邊的一塊大石頭坐下,點起從松鼠的書堆底下摸來的一支煙。任何屋子只要一段時間沒住人就會變成鬼屋,我想。好像人只要死了就得過這種荒廢生活,我們儘管強迫症那樣期待日子新穎明確,或者至少充滿危機。發現賞金獵人的那個大半夜,他就是這麼自言自語的:「至少危險,至少危險,至少......」他胸腔被劃了一道口子,血流得到處都是,根本就看不出那件毛衣原來是什麼顏色。我安靜地看著他死掉,在一棵野櫻桃樹下。過去我在小鎮的市集注意過他一次,四處收集著懸賞通緝犯的消息,剪下海報,默默凝視著黑白印刷的照片。我很想告訴他這一切都太危險了畢竟,你愛過的人和你殺過的人都會成為天地方圓宇宙洪荒最最邪惡不可磨滅的歷史,但你甚至有機會,還不曾絲毫考慮就壯烈結束啊。我撿拾地上半腐的櫻桃果實,把殘存的汁液塗抹在他因為過度驚嚇而咬破的嘴唇上,櫻桃混著凝固的血,看起來就像一抹你奈我何的微笑 ── 你敢不敢一刀刺死我,然後我竟然就真的死了,的這種慢慢轉為沉痛的微笑。
煙抽盡了,周遭沒有任何聲響。似乎發生再怎麼怨恨,再怎麼憂愁的事情,這片曠野也無動於衷。我繼續往前走,忽然聽見鬼屋傳來一聲狗吠。但就一聲,疑惑久了,總能想成可能是沙發終於崩塌了吧。幾分鐘後我走到了門廊的台階前,一把音箱破損的吉他覆著灰塵躺在那兒,弦卻筆直,一根都沒斷。我想起那些懸賞海報的畫像,有個嫌犯也是抱著把吉他,嘴型貌似哼唱,戴著寬闊如漢堡的帽子,像個神經病。我跨過門廊走進屋內,沒有什麼好看的,於是轉身望向屋外。大片大片的陰雲在盡頭像浸到水槽裡的抹布,逐漸濕滑和暗沉。暴雨欲來的強風吹過野地,掀過草叢,灌木林和冰涼的河床,一片生鏽的金屬板颳上了天際,就像把我的凝視翻過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