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夢媧/記錄
五月三日晚間七點半,在誠品台大店三樓,堪稱武俠界傳奇人物、也是電影電視名編劇的郭箏,與及即將出版《劍如時光》的當代武俠人、也是多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得主沈默,進行《大話山海經》對談。兩人深入於探討武俠定義、現今處境與未來展望,以及《大話山海經》的人物設定與諸種挑戰。座談由遠流出版二部企劃叢昌瑜先行開場,介紹兩位作家,再交由沈默主持與提問。以下為本場講座紀錄。
▉即興如爵士樂的小說/普通也是一種境界
沈默先談起對郭箏武俠的印象,「以前就讀過《少林英雄傳》、《龍虎山水寨》,不過當時太年輕,有些更隱喻的東西沒讀懂,而且也被各種武俠的既定刻板印象鎖死,以為就是要正經八百、俠之大者,不能接受對正統的亂搞。」
不過這幾年間重讀郭箏武俠後,沈默發現,「其實,郭箏早在一九八〇、九〇年代就把武俠深化,並推向足以抵達藝術的高超境界,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作為。」舉例來說,《龍虎山水寨》裡面有一套寒月神功,處理到主角的精神分裂,會產生另一種魔化的人格,這巧妙隱喻人的兩面性,以及對不同立場、意識型態的認識與選擇。
「去年推出的《大話山海經》,跟以往的郭箏武俠有著不同,」沈默強調:「在結構上更為隨性,自在揮灑,像是即興演出,有著爵士樂般的節奏感。即興是很難的事,它必須具備生命歷練、長久思維與深厚基礎,方能發散、產生,並不是隨便就能寫的。」他又表示,更難得可貴的是,《大話山海經》是一套在文字與情節上都非常易讀的書,一點都不艱澀,但它又隱藏著許多關於人生真實的祕密訊號。
沈默認為這個系列最大的特色是,「讓人聯想到《星際異攻隊》、《復仇者聯盟》,一群擁有超凡能力的普通人。武俠小說以前的主角大多是強化的,上天下地無所不能或者是道德正義至上,不走弱化的趨勢。」
沈默又舉奧斯卡金像獎得獎電影為例,「通常能拿獎的角色,都是非常態,可能是女魔頭殺人犯,可能是吸毒者,可能是畸零變異,很少有普通人。在各種藝文領域,獵奇性反倒是普遍現象。」
但《大話山海經》最教沈默驚奇的是,郭箏小說聚焦在普通人所產生的共感力,並且有溫暖的趣味。「他寫一群平庸的人,真的是平庸到家,有陰性化到哭哭啼啼的男性角色,也有到處跟女性發生性關係的神探,或是排斥害怕自己能力的音樂家,等等,甚至就連崑崙眾神也被平庸化了。」他讚嘆地表示,郭箏真的是把普通人寫活了,「普通才是生命中的日常,人都要吃飯睡覺,會有缺陷,軟弱也往往是常態。」
郭箏先是回應小說中的節奏性,「我很喜歡音樂,所以也希望文字有音樂的律動。再加上,我父親很喜歡聽古典樂,祖父則是愛平劇,自然就有影響。尤其是以前我都在晚上寫稿,白天睡覺,一早父親就會放古典樂,經常是聽著音樂醒過來。」他笑著說:「當時會有一種錯覺,好像那些音樂都是我寫出來的,自己是一個滿偉大的作曲家。」
隨後,郭箏講到武俠對他來說,是很寬廣的領域,他不像一般武俠讀者那樣,會對武俠有個類型的規範或基本定義,「我的閱讀是從古典章回小說開始,比如《水滸傳》、《三俠五義》、《隋唐演義》,我的養分源自於此,而不是武俠小說。」
也因為如此,郭箏接觸到武俠小說,反而是用章回小說的精神去對待,不會侷限在武俠的制式看法。而他也察覺到武俠的缺陷:「歷史感不足,而且人物來來去去寫的都是幾種典型,章回小說就不然,角色的類型往往是比較多的。」
當他決定開始寫武俠小說,「我就想要做更多以前武俠做不到、沒有做的事。」
郭箏講:「我的第一篇小說叫做〈冤枉啊大人〉,八千字短篇小說,寫一個犯人身處在嚴刑峻法的過程。它披著武俠的皮相,實質上它涉及到政治議題,暗諷青天白日滿地紅。」
「偉大的文學出現在禁忌時代。」郭箏提到舊俄時代小說,因為有各種禁忌禁制,文學家不能暢所欲言,反而能在巨大限制下,用最深的方式藏進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我寫〈冤枉啊大人〉也是,大部分人都只能看到故事的表面,看不進深處,不知道我在用武俠做政治的諷刺。」郭箏回憶一件有趣的往事,他把這篇小說投向《中國時報》副刊,但陰錯陽差闖進時報文學獎,還進入決審。當時,評審王文興認定這是文字藝術家的作品。可是郭箏的政治隱喻意圖,被另外一位評審讀出,也就無法得獎。
「所以,我一直都是用武俠外衣、政治靈魂這種類似的模式在寫武俠,而不是舊有的武俠觀念。」郭箏坦承:「對我來說,武俠不是終極目標。」他是有一個更大的文學用意在運作,像他寫《少林英雄傳》也是,「它是在探討人類關於理想的追求,對各種制度的限制與現實的不滿。不停的改革,也不停的幻滅。我的小說都有一個更高的想像,不會是單純寫一個故事而已。」
▉諷刺是一門溫和的藝術/人是不斷變動的灰階體
沈默提到喜歡郭箏作品的另一個特色是諷刺,「諷刺是用一種可笑的方式,將人性的真實面表現出來。但諷刺和酸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諷刺是一門藝術,是帶著溫柔去凝視荒謬與悲哀,不會讓人感覺惡毒。」
比如《大話山海經》的崑崙眾神就有政客的指涉,但又不帶著攻擊性,像是平和的呈述。沈默說:「這也是郭箏小說很吸引我的部分,他筆下的壞蛋沒有那麼壞,而好人也會做出壞事。」對沈默來說,這更貼近當代人的心靈現實,「你可能這一刻說謊,正在傷害人,但下一秒你又對誰做出類似救贖的舉動。人性就是這樣反覆地在善惡正邪中掙扎的狀態。郭箏描寫這樣的情境時,一方面是揭露的諷刺的,但一方面又展現出溫暖的理解力。」
「處女座的人,其實沒有那麼隨和與溫柔。不過,」郭箏笑著說,「我確實很難把人簡單地劃分為黑白。對我來說,人都是灰階的,而且還不是恆定在同一階,有可能上一分鐘顯得很暗灰,這一刻變白一些。人是持續在變動中,根本不是固定的。」他關於人的觀察與想法是流動的,「任何人都不應該被單一化、框架性的評論與看待。」
跟著郭箏話鋒一轉,「但這也成為我被批評的部分,有些人會說我的小說人物沒有壞得徹底。我寫《赤壁》劇本也是,吳宇森就提過,你寫的曹操根本不夠壞。但到底人要壞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能稱為壞呢?」
他一邊苦笑,一邊講述,「寫類型小說,應該要有一種本領,也就是把人物類型化,壞就是壞,好就是好,分得明明白白。可惜我就是沒辦法標準化,也算是缺點吧。讀我的小說,常常有人讀了半天,還搞不清楚角色究竟是壞蛋還是好人。」
郭箏舉最新第六冊《大話山海經:菌人鬥閻王》的羅達禮為例,「這傢伙在第三冊真是一個討人厭的配角,我卻把他寫成這一冊的主角。我覺得寫他寫得特別過癮,也可能這個系列寫得最好的一名人物。」
這或也是郭箏創作時的樂趣,平等凝視各種人物與性格,而不是單一標準判斷。
「《大話山海經》其實是郭箏使用二十一世紀的語言與觀點,對武俠進行重新定義的一套作品。」說完對該系列的評價後,沈默再補充道:「小說是思索、記憶與情感等包羅萬象的裝置,在裡面,人是複雜的,不會是平面或簡化。」
沈默回應道:「任何一個世代都會遭受正邪的洗禮,或是意識型態的影響。我滿喜歡以Marvel電影宇宙去對比《大話山海經》,不是因為兩者有必然關連或互文效應,比較是覺得它們同樣都有一種現代性精神。」
他提到Marvel的反派角色最出色的地方是,他們大多有一個成為壞蛋的理由,不是那麼簡單的天生邪惡,超級魔王薩諾斯甚至是帶著崇高的理想性在毀滅宇宙生命。沈默說:「其實,沒有絕對正確這件事。優異的藝文作品都在說同樣的事,你得跨越加諸在身上的各種束縛與框架,去重新理解人與世界,而不是讓自己活在無思維中,活在容易批判他者的主觀下。」
▉小說也要依靠機緣/故事的寶藏躺在史書裡面
《大話山海經:火之音》有個角色叫吳回奇左,只會講一句「毋回其左」,就像只會講「我是格魯特」的樹人。沈默問起是否跟《星際異攻隊》有關?郭箏搖頭說:「我沒看過。不過這裡面有個故事。」
郭箏講起他寫小說時,依據的是河洛出版社的版本,「他們的《山海經》出版品很棒,我滿喜歡。裡面有個角色叫吳顧奇左,我把他跟魍魎都寫進來。魍魎還滿容易推敲的,但吳顧奇左怎麼辦呢?」郭箏尋思半天,就想到吳顧奇左呢顧名思義就是毋顧其左,「不要看左邊,一直在叫別人不要看左邊,就覺得好像他只會這樣一句話也不錯。最後他的這句話,還成為崔吹風能夠操控火焰的關鍵。」
但交稿後,編輯蔡昀臻卻提醒郭箏,吳顧奇左是錯的,郭箏說:「我立刻去搜尋,還真的找不到吳顧奇左,只有吳回奇左。但這就是機緣啊,錯有錯著。如果一開始我看到的就是吳回奇左,我應該就不會這樣寫。」
沈默認為,機緣在創作時有一定程度的重要性,「有時候你剛好讀到什麼書、別人說了什麼話,又或者生命正遭遇什麼事,都會讓作品變得不一樣。」他也好奇《大話山海經》有沒有其他類似的例子。
郭箏想了想,又講到《大話山海經:火之音》的設定,《樂經》不是被秦始皇焚書燒掉,而是墨子討厭音樂,所以墨家傳人把《樂經》全部買回來處理掉,「但寫到墨家該出現的時候,挺苦惱的,想不出來,我就躺在床上一直想,究竟他們到了宋朝會變成什麼模樣、什麼身份?」然後靈機一動,《大話山海經》第一冊的主角叫莫奈何,「莫跟墨,就全都連起來了。」
《大話山海經》的角色,有許多都是《山海經》神話人物的後人或繼承者,比如刑天、后羿、夸父、祝融、共工等的子孫,郭箏笑著說:「應該有讀者會覺得鋪梗鋪很久,沒有顯赫身世的莫奈何,到第五冊才揭露他是墨家傳人,但其實壓根就是巧合啊。當初如果不是設定莫奈何姓莫的話,好像就沒有那麼驚奇,達到渾然天成的效果。」
沈默說:「這可能就是創作如有神來的美妙時刻吧。因為創作者持續地在想,跟你正在寫的主題,日以繼夜地搏鬥,所以就會產生某種必然如此、宛如奇遇的不思議觸發。」
郭箏也回應:「人的腦子就像冰山,平常只用了一角,水面上顯露的只有百分之一。但你如果把問題帶到水面以下的存在,到百分之九十九裡去解決,一切好像會是冥冥中注定。我相信這就是靈感。但前提是你得要非常認真的煩惱。」
而後,沈默又說起《大話山海經》用現代的角度去理解、再詮釋古典或史書的作法,比如郭箏把《樂經》再詮釋為搖滾樂,從而去探討人和音樂的關係,比如他把夸父追日的行動,解釋為追過太陽就能穿越時間的能力,比如他把后羿弓箭從威猛的形象抽離,還原到更早期的弓箭製作,應該是破爛不起眼的,等等的,「這是一種重啟,也是自由的想像力。」沈默好奇,對郭箏來說這些經典或史書有何特殊意義?
郭箏喜歡讀史書,他認為在歷史中存在著各種故事與元素,「比如青銅好了,中原鑄劍術最好的時期,應該是春秋末戰國初,在鐵劍真正到來以前,古時候的寶劍有很多種顏色,黑的、青的、紅的、紫的啦,很多。」郭箏轉而講起武俠電影最讓他失望的地方即是,「連寶劍都制式化,明明歷史告訴我們,因為青銅,也就是合金鑄造的緣故,所以劍應該會有各種顏色。如果銀幕上很多顏色的劍在鬥,會多好看啊,而且這不是胡說八道,本來就是這樣,但就是沒人去拍。」
「史書對我的創作非常有用。」郭箏強調:「正史其實就像是現在的新聞,許多真實事件都比小說、電影所能設想的更離奇、更好看。古代就是這樣了,正史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根本不用去抄國外的電影或小說。」
他舉例,「我七、八年前寫過一個劇本,就是依據《明史》的記載,非常有意思,寫到一群日本和尚奉命要刺殺朱元璋,每個人都抱著大的白蠟燭當作進貢品,裡面藏武士刀和火藥,要在大內展開殺皇計畫。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反正這是確實存在於《明史》裡,放了幾百年,也沒人去碰。所以說,很多好的故事就躺在那裡,躺在大家其實都可以看得到的地方,已經躺了很久啦,但沒人看,也就從來沒被發現。」
郭箏提到自己想寫一本《歷史上的十大謎團》,「這是我擺在腦海裡很久的一本書。如果真的寫出來,應該會是打破很多人固有印象的東西吧。總之對我來說,歷史躺了許多沒人撿拾挖掘的寶藏,滿可惜的。」
沈默最後提到,讓他覺得遺憾的是,武俠閱讀的框架與束縛特別嚴重,大部分人對武俠小說的理解與要求都是要好看,「但什麼是好看呢?」沈默說道:「就是可以消遣與打發時間的用品。而這無形中也造成武俠後來進入衰微末世的主因之一。」亦即,武俠一旦要有另外的突破、另外的可能,就會遭受抵制,認為那樣並不是武俠類型,不尊重讀者公約。
郭箏也認為,「武俠的沒落,應該跟一直重複有關,沒有新的元素,就沒有新的生命力。所以現在寫,必須加入更多豐富的嶄新的東西,才有可能改變現況。我們也只能繼續這樣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