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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詞(32) - 東坡雪堂

東坡自二十六歲任官鳳翔府簽判起,至元豐三年(西元1080年)在湖州任所烏臺詩案為止,共一十九年。宋朝文官一經謫放,便只有微薄的實物配給可領,正常的俸祿都沒有。初來黃州時,手上僅有的一點積蓄,用最節儉的生活方式,估計約可支撐一年。因不善儲蓄,在和王鞏詩時曾自嘲:「若問我貧天所賦,不因遷謫始囊空。」 這計劃一點都沒錯,到了元豐四年,手頭就漸漸感到拮据起來,還寫了「節飲食說」貼在牆上提醒自己量入為出。貶謫這種懲罰,是沒有期限的,茫茫前途,真不知如何是好!東坡面對生活壓迫,希望能夠自有一塊土地,不辭勞作,餘生就在黃州做個躬耕自給的農夫也好。這個心願,是二十年前隨東坡同去鳳翔任官的好友馬夢得,時任黃州通判,幫忙完成的。
馬夢得,景祐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西元1037年1月16日)出生,官至太學正(學校的老師或行政人員),因生性耿直,不擅交際,「學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
《東坡八首並序》中說:「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余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好的農地怎麼可能輪到你來用?),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當官二十年,突然去種田,當然累。)。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湣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
第八首
馬生本窮士,從我二十年(認識了二十年)。 日夜望我貴,求分買山錢(希望東坡平步青雲,夢得自己也可以享受高官厚祿)。 我今反累生,借耕輟茲田。 刮毛龜背上,何時得成氈。 可憐馬生癡,至今誇我賢。 眾笑終不悔,施一當獲千
東坡說馬夢得窮,曾開他玩笑:「馬夢得與僕同歲月生,少僕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這塊土地,坐落於州治之東一百餘步的山麓地方,先前做過營地,面積約有五十餘畝。荒地本無地名,因在黃州城東門外,且白居易(字樂天)作忠州刺史時,有東坡種花二詩,又有「步上東坡詩」:「朝上東坡步, 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東坡向來愛好白居易,忠州黃州,都是謫地,更巧的是皆在城東,因此,將地命名為「東坡」,自稱「東坡居士」,亦自此始。同年冬季,蘇軾又在東坡附近,距州門南向四百三十步地方,尋得一塊舊作養鹿場的高地,視野非常寬闊,極符合他的造屋理想,自己也參加建屋的工事,詩說:「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於元豐五年二月,大雪紛飛中落成了。堂屋四壁,滿畫雪景,取名「雪堂」,自以為「起居偃仰,頗得其所。」後來凡是遠道朋友來訪,都招待他們住在此處。李元直(通叔)為作「雪堂」二篆字匾額,東坡自書「東坡雪堂」四字,榜於門上。雪堂成了東坡安頓內心世界的地方,在此讀書、寫作與會客;晚上回住家臨皋亭,則是回到了現實生活
「居士」現在一般指信仰佛教、在家修行的人。而在古代則並非專指佛教信徒,有德才而隱居不仕的人也被稱為「居士」。唐宋以來,文人雅士多以「居士」自稱,以示清高。李白自稱青蓮居士,白居易自稱香山居士,歐陽修自稱六一居士,李清照自稱易安居士等等。
有了可以耕種的農地,東坡開始嚮往陶淵明的躬耕生活,此是東坡第一次有了歸園田居的想法,但終究不是內心深處的嚮往。陶淵明的田園生活是內心自由意志的選擇,東坡因為被貶謫至黃州,生活無以為繼,此時是不得已而為之,且用世之心仍在,面對淵明,只是初探,還不深刻
元豐五年春,想到自己未來的田園生活,東坡躍躍欲試,寫了《江城子》,宣示自己生活型態的改變。
江城子
陶淵明以正月五日遊斜川(時淵明50歲),臨流班坐,顧瞻南阜(廬山),愛曾城(江西山名)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心神嚮往!)。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於東坡,築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後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歎:此亦斜川之遊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 寄餘齡。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 「了了」:明白、清楚。 東坡既喜歡淵明,也有點愧對淵明,晚年卻又覺得淵明亦有不如己之處。 蘇轍作《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載錄東坡的話:「吾於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 :『吾少而窮苦,每以家貧,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也。」
東坡自認是淵明的轉世,因為他們都能於醉夢人生中保持著明白清醒的頭腦,不隨波逐流,而最後也有著同樣的歸宿。
「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 這是經歷人世間各種相對情景,在進退得失之間的一番省悟。淵明因不滿現實政治而歸田,東坡卻是以罪人的身份在貶所躬耕,這又是兩人的不同之處。
傅幹《注坡詞》:「世人於夢中顛倒,醉中昏迷,而能在夢而了,在醉而醒者,非公與淵明之徒,其誰能哉!」這是在「多難畏人」的情境下,重新界定一己生命意義的方式。
「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寫農村生活的美好。東坡耕地昨夜一場雨後,烏鵲報喜,陽光也出來了,一切都準備好迎接豐收。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 寄餘齡」 眼前的山水景色好像當日陶淵明五十歲所作《遊斜川》詩中描寫的境況:「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四望亭所在的地方,孤秀聳立如江西的曾城山一樣,東坡因而認定自己也能如淵明一樣找到安身之所,可以終老於此。
陶淵明四十一歲棄官歸田,後來未再出仕,五十歲時作斜川之遊。東坡此時已經四十七歲,躬耕東坡,一切都好像淵明當日的境況,而不知是否也會像淵明一樣就此以了餘生。那時王安石已罷相數年,章惇、蔡確等後期變法派執政,政治混亂,東坡東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產生遲暮之感,有於此終之意。
當年陶淵明棄官歸隱,在田園山水中尋得生命的安頓,詩文中所呈現的適性自在的生活意境,令人悠然神往。 東坡雖視淵明為其前生,並以身處之景與淵明當日之境相彷彿,遂嚮往此中生活,準備在此度過餘生,但兩人的處境與心情畢竟不同 。
過沒多久,夢到了以前的好友,作《水龍吟》。
水龍吟
閭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為郡中絕勝。元豐五年,余謫居黃。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覺而異之,乃作此詞,公顯時已致仕,在蘇州。
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雲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豔歌餘響,繞雲縈水。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空回首、煙波裏。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雲夢南州,武昌東岸,昔游應記。料多情夢裏,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閭丘大夫孝終公顯」:閭丘孝終,字公顯,曾任黃州知州。致仕後歸蘇州故里。 「棲霞樓」:唐宋時期黃州的四大名樓之一。最早為江西臨川人王義慶所建,後為閭丘孝終守黃州時重建。 上片寫夢境,故人風流自在,宴樂於郡中絕勝的棲霞樓。而當時東坡謫居黃州,正是孤獨寂寞,與親友較無往來之時。
「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雲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 「截」:直渡。 「紅樓」:指棲霞樓。 「雲間」:形容棲霞樓之高。 「高會」:雅聚。
小船橫渡春天的江面,我在船中看兩岸翠綠的山巒,其間有一座紅色的高樓。那高高的棲霞樓直入雲端,在船上聽到陣陣的笑語,這是太守在舉辦宴會,美麗歌女都已醉意朦朧。
「危柱哀弦,豔歌餘響,繞雲縈水。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空回首、煙波裏」 「危柱哀弦」:指樂聲悽絕。柱,箏瑟之類樂器上的枕木。危,高也,謂定音高而厲。
演奏音樂聲音高亢悲怨,歌聲繚繞,悠揚動聽,飄蕩在雲水之間。您雖然年事已高,但風流瀟灑仍一如從前。我夢遊春江,回頭只看到您在煙波之中。
下片寫由夢到醒的過程,乃至心情與境界的變化。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 「五湖」,泛指太湖一帶地方。西子,西施。春秋時期,越相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吳。勾踐命他為上將軍,但他知道大名之下難以久居,就攜帶寶珠,乘舟浮海,終不返。這裏藉此想像公顯退休後的生活。
推開枕頭坐起身,才發現是一場夢。眼前不見老友,只有空蕩蕩的江面,而明月的清光無限。傳說范蠡還帶著西施隱居在無錫太湖,過著悠閒而美好的生活。
「雲夢南州,武昌東岸,昔游應記。料多情夢裏,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雲夢南州」:指黃州,因其在古云夢澤之南。 「武昌東岸」:亦指黃州。武昌為今湖北鄂城,與黃州隔江相對。 「多情」:多情的人,指閭丘孝終。 「端來」:準來
太守您懂得功成身退之道,雖已到蘇州隱居,但您一定還記得當年我們在黃州四處遊玩之時吧!您是多情之人,料想您也定在夢中夢到我了,那情形大概就和我夢到您是一樣的吧!
古人認為只有彼此都思念著對方的時候,才會在夢裡相遇。如果我夢不到你,代表你不思念我。
杜甫《夢李白》: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 我思君。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 君思我。
下篇預告:寒食詩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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