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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故事第一五八期

    傳人(下) /梁哈金

      這天上課,講完管仲的故事,孔丘突然說:
      「阿參啊,『我的道,一以貫之』!」
      眾弟子猛地抬頭。睡著的也全都醒了。
      我的周公爺哪,夫子終於說這句話了!
      大家不敢作聲,互相張望,都想起了阿賜的告誡。心裡催促著曾參:「快問『一』是甚麼?」
      「快點問!快點!」
      「問!!!」
      曾參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孔子看到他善良的臉上,透著淳正之氣,那一霎那,他似乎見到了顏回。他熱淚盈眶。
      這是文化史上最重要的時刻。所有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成聖之道」,即將揭曉。那是偉大如阿賜都一輩子聽不到的東西。只要阿參回答得體,不但他,連在場的弟子,甚至千秋萬代所有看到《論語》的讀者,都可以知道甚麼是「成聖之道」。成為聖人,再也不會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眾弟子摒住呼吸,他們不敢相信,才入門三年,就見證到這神聖的一刻。
      只見曾參一臉嚴正,如履薄冰。在平靜之中,發出威儀肅穆的光彩。
      然後,他開口了。他說話了。
      他說:

      「是!」

      「是」?
      是甚麼?甚麼是是??為甚麼是是???是甚麼是????除了是你就沒別的了嗎??????
      弟子們腦中一片混亂,差點昏厥。更讓他們目瞪口呆的,是孔丘一言不發,走回內堂了。
      眾人大怒,圍著曾參說:「夫子說的『一以貫之』到底是甚麼?!」
      曾參呆了半晌,道:「夫子的道,不就是忠恕而已嗎?」
      原來阿賜來的那天,曾參種田去了,沒聽到他說的那些話。

      「忠恕你個頭啦!」

      那個年代還沒有髒話,就算有,身為聖人的弟子也不可以罵。弟子們只好憤而散去,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曾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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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恕。」孔丘在內堂露出譏諷的笑。忠恕是違「道」不遠,但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啊。
      「不知為不知。問一下很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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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參說「是」之後,孔丘再也不講課了。把弟子都趕回去,每天在家裡唉聲嘆氣。
      這天,他午睡醒來,又開始自言自語:「唉,我竟然衰老到這個地步,這麼久都沒夢到周公了。」
      突然旁邊有個聲音,說:「我知道您在煩惱甚麼。」
      孔丘還以為自己幻聽,轉頭望去,卻是他的孫子阿伋。
      他啼笑皆非。「你小小孩兒,知道爺爺在煩惱甚麼?」
      「知道啊,爺爺在嘆息自己的『道』沒人能懂吧?」
      這小子,平常都在旁聽,居然也鸚鵡學舌起來。
      這兩年,阿伋已經抄寫完《詩》和《書》,字也認得不錯,大概就覺得自己真懂甚麼了。小孩子都這樣。
      孔丘從枕上斜睨了一眼:「那我問你,『我的道,一以貫之』,是甚麼意思?」
      阿伋道:「就是『持之以恆』呀。」
      孔丘嚇得跌坐起來。
      「那個『一』是甚麼意思?」他匍匐在阿伋面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是『始終如一』呀。」阿伋淡然。
      孔丘呆了,這小子怎麼輕輕易易的,就把那麼多傑出弟子想不透的謎題給解開了!
      「其實並不輕易,這是孫兒平常聆聽爺爺的教誨,所累積的心得。」
      「你…你不是才十歲嗎?」孔丘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從甚麼時候開始聽懂我說的這些話啊?」
      「從第一天上課。」
      「甚麼?你八歲就聽懂了?那你怎都不說?」
      阿伋眨了眨眼:「爺爺沒叫我說呀。」
      孔丘傻笑了。
      但他實在有點生氣。想到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因為顏回的死而傷心欲絕,因為冉有的墮落而痛心疾首,又為眾弟子沒人能擔當合格的傳人而憂心不已,還要被曾參這個笨蛋氣得不能講學。結果阿伋這小子竟然旁觀著這一切,一個字都不吭!
      又想到自己,人人稱聖數十年,竟然看不到那個等待已久的人,就在身邊!
      孔丘啊孔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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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人生最難的,就是「持之以恆」四個字。
      比如要當一天的仁人很容易,誰都做得到。幾天也勉強可以。有些人甚至可以好幾個月。
      但終身不會違背仁德的人,我見過的,只有顏回一個。
      而他最可貴的,就是生死存亡的時刻,還能夠堅持。
      那一次,在陳國和蔡國邊境,我們師徒被惡人包圍很多天。曠野之中,大家缺糧又病倒,幾乎餓死。
      這時阿路怒氣沖沖地問我:「有道的君子,也會窮途末路嗎?」
      我跟他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但他聽不懂,還質疑我的道不夠好。
      阿賜也動搖了。我跟他說,我的道,不是靠著聰明而學到,而是「一以貫之」而得。但他也聽不懂,還質疑「道」的標準是否該降低一些。
      只有阿回明白,他說:「『道』很崇高,世人無法接受,是因為他們無知。所以君子更應該堅持到底。」
      陳蔡之難,讓顏回成為我的傳人。
      可惜他命短,未能光大我的門戶。
      一個人能持之以恆、一以貫之,就掌握了「天地之道」。
      天下之所以萬物繁盛,就是因為天持之以恆的給予陽光和雨水,地持之以恆的給予土壤與養分啊。
      人如果能像天地一樣堅持道德,又怎會不成為聖人呢?
      國君如果能像天地一樣,堅持仁德治國,世界又怎會不大同呢?
      這道理易懂。但你沒堅持過,告訴你也沒用。
      只要持之以恆,任何事情,都會有好成果。
      這就是「一」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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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丘從午講到晚,又從晚說到早。看到阿伋依然神采奕奕地聽著,問道:「我說的這些,你都聽懂了嗎?」
      阿伋道:「大概七八成吧。」
      七八成。以一個十歲的小孩來說,簡直天才
      「聽不懂的部分,全都好好記著,長大自然就懂了。」
      「好的,孫兒都記著了。」
      孔丘站了起來,看著窗外。天日皎然,照進他的心房:
      「孫兒啊,我在周遊列國的時候,聽說你出生,就恨不得馬上回家。過了幾年,我收到你學寫字的竹片,亂七八糟的,根本『狂簡』。但已讓我多年的堅持都崩毀了,每天都吵著要回魯國。」
      他轉過頭來,看著阿伋:「老天真好,不但讓我見得到你,還讓你成為我的傳人!」
      聽孔丘說得如此動情,阿伋的小小心靈感動異常,他走了過去,緊緊抱住他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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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丘的希望重燃,又充滿活力了,教學之餘,就是不停地寫作。除了詩、書,他還重編了《春秋》。而這幾年讀《易》,大有心得,又增添了很多註解。他還打算寫幾十篇文章,結集成書,將自己一生的學問精華,都留給阿伋和弟子們。
      但孔丘命運不濟。他好不容易克服了種種困境,卻躲不過即將撲來、更為致命的打擊。而將他徹底擊潰的,竟然是他最好的朋友,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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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國的太子蒯聵,原本因為謀殺繼母失敗,而流亡國外,卻在姐姐孔伯姬的幫助之下,偷偷回到了衛國。這時衛國的國王已是他的兒子,所以他要發動政變,來推翻自己的兒子。
      要怎麼推翻呢?首先得先挾持朝廷最有權勢的大臣,逼大家就範。而當時的大臣孔悝,是孔伯姬的兒子。於是孔伯姬就帶著喬裝了的蒯聵,到孔府去,輕而易舉就劫持了孔悝。
      衛國的大夫們聽到消息,登時大亂,躲的躲、逃的逃,因為他們知道蒯聵是個非常殘忍的人,落在他手裡,不堪設想。
      只有一個人聽到消息,馬上趕回來,要去救他的主公孔悝。
      這個人,就是阿路。
      阿路殺氣騰騰地衝進了孔府。他是天下聞名的勇士,蒯聵聽說他來了,嚇得魂飛魄散,抓著孔悝,退到一座高台之上。
      阿路看到孔悝的家人圍在旁邊,對他們叫道:「蒯聵是個膽小鬼,你們快放火燒台,他就會捨棄主人,自己逃走了!」蒯聵一聽不妙,急命兩個武士去對付阿路。
      阿路畢竟是個六十八歲的老人了,被兩個手執長戈的軍人夾擊,自己卻是用劍,苦鬥之下,被劃中了脖子倒地,纓帶斷了,頭冠掉了出來。
      阿路目眥欲裂。他不怕死,但他武力超群,生平未逢敵手,如今卻面臨被鼠輩屠殺的恥辱!
      我一生行道,到頭來卻為義而死於不義之手,值得麼?
      突然,他心中冒出了「吾道一以貫之!」
      他想起孔子跟他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頓時甚麼都明白了。
      脖子的創口痛極,鮮血狂噴,但阿路還是拚盡力氣撿起頭冠,綁好帽帶,微笑對他們說:
      「一個君子就算死了,頭冠也要戴好。」
      這就是──「禮」。
      武士們上去,把他斲為肉醬。
      阿路第一次見到孔丘時,還是個頭戴公雞毛、身穿山豬衣的野人。跟孔丘一言不合,竟然要揍他。但後來孔丘用「禮」來引導他,讓他逐漸成為一個君子。
      雖然他們一輩子都吵鬧拌嘴,但名為師徒,實為兄弟。所以孔丘得知衛國動亂,大叫:「阿路糟了!」就昏倒過去。
      等阿路慘死的消息確實傳來,孔丘哭得肝腸寸斷。跟顏回過世的時候一樣。
      那一次他傷心過度,差點病死,還好救回來了。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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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賜趕回來了。他無法相信,平常偉岸如神的孔子,像泰山崩摧一樣,病絕不起。
      孔丘在病榻上握著他的手,說:「你跟我情同父子,我的孫子就交給你了。」
      闔目長逝。身邊是他最心愛的學生,和他的傳人,哭成一片。
      眾弟子與阿賜共同守喪。
      也不知誰開始提起,他們又再度思考「一以貫之」的奧義。
      他們拼命追憶孔丘說過的每一句話,寫在竹簡上。然而整部《論語》都結集出來了,還是不得要領。
      阿伋在旁,看著他們焦頭爛額,欲言又止,終究不說。
      三年後,眾弟子離去,阿賜又守了三年。
      殫精竭慮,弄得形銷骨立,茫茫無依。
      六年期滿,阿賜拆了草廬,帶著阿伋飄然而去。
      阿伋十六歲就名聞諸侯。他就是《中庸》的作者──子思。
      他最有名的仰慕者,是「亞聖」孟子,與他一脈相承,將孔丘的思想發揚光大。
      他們這一脈,被稱為「思孟學派」,是孔子之後最重要的兩位儒學家。
      這些事情,舉世皆知。
      但沒有人知道,在為孔子守喪第六年的某個晚上,阿賜差點死去。
      端木賜躺在寒冬的廬子裡,高燒不退。「嗶啪」燒著的柴火,彷彿是他內心的聲音:
    算了吧,甚麼一以貫之?回家吧。我這麼富有,又聰明英俊,卻病死在這裡,對嗎?
      他蜷曲發抖著,忽然憶起陳蔡絕糧。那時也是如此,
      ──絕望。鋪天蓋地,無邊無際的絕望。
      最親愛的夫子,朝夕相處的師兄弟們,都不在了。
      只剩自己了。
      放棄吧。
      阿賜覺得越來越冷。
      我也要死了嗎?
      就這樣嗎?甚麼都放棄了?
                          放棄了,就不是一以貫之了。
      阿賜忽然停止發抖,雙眼突睜。
                           始終如一,才是一以貫之啊。
      他爬了起來。
      始終如一,才是一以貫之啊。
      阿賜笑了。
      口中唸著這句話,再次大笑。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他越是琢磨,就越有滋味,也越不是滋味。
      他想起孔丘,又想起顏回。嘆道:
      「師兄啊師兄,你真的比我優秀十倍!」
      走出廬外,明月朗朗。
      端木賜笑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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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賜在世的時候,認為他比孔丘還要偉大的人,在所多有。
      這件事,現在也沒甚麼人記得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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