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人(上) /文:梁哈金
季肥披著一身鎧甲,在城頭巡視大軍,來回踱步,心焦如焚。
雖名為「肥」,季肥卻一點都不肥,長得精瘦而骨氣,銳利的雙眼和鷹嘴鼻,顯示他的強悍銳利。身為魯國政壇的第一把交椅,連魯君看到他,都要恭恭敬敬。
然而現在要打仗了,對手是虎狼之國──齊國。季肥實在威風不起來。
魯國有三大權臣:季孫氏,孟孫氏,與叔孫氏。季孫氏獨霸國政,其他兩家長期被壓制。現在老季死了,孟叔兩家卻按兵不動,就是欺負自己年輕,無奈其何。
一旦戰敗,他們就會像餓狗一般地撲過來,咬得他骨頭都不剩。一思及此,他怒恨交集。
「要是夫子還在就好了。」
幾年前,他父親病重時,坐著輦車繞巡魯城,感嘆道:「這個國家曾經快要強大起來,可惜我得罪了夫子。」臨終前還說:「我死後,你不管花多少代價,一定要把他請回來!」
他沒有實現父親的願望。當年他們為了女人,被「夫子」棄絕而去,魯國沒臉見他。所以他找了他的弟子──冉先生回來幫忙。
現在他後悔了,畢竟當年只有「夫子」才能逼得齊國不敢侵犯魯國。這個冉先生,他可靠嗎?
這時一個長相文雅、一臉英氣的軍官走了上來。
季肥心中一定,道:「冉先生,見過孟家和叔家的老頭子了?他們說甚麼?」
「也沒說甚麼,」冉先生悠然道:「只問我要怎樣打齊國。」
「你怎麼回答?」
「我就說,這種國家大事,貪生怕死的小老百姓是聽不懂的。」
季肥大笑:「孟老頭子聽你這麼說,一定氣壞了吧?」
「是啊,他大怒之下,趕快讓他兒子率領隊伍跟我一起來了。」
季肥喜道:「這激將法用得好。」拍了拍冉先生的肩膀:「這一來,魯國的安危,他們都無法置身事外了。」
「請主公下令吧。」
季肥把軍隊分為左右兩師,孟家率領右師,冉先生率領左師,季肥守城。
冉先生卻只帶了三百步兵,和一個叫樊遲的朋友一起上戰場。季肥看到樊遲一副農家小孩樣,說:「他年紀這麼小,帶他上陣好嗎?」
「小?」冉先生嘴角牽動了:「他很嚇人的。」
季肥看了看樊遲,哪裡嚇人?心想「夫子」和他的學生都是些怪人。但他也不管了,轉身回營備戰。
冉先生不是怪人,他叫冉求,有學問而且很能幹。他隨「夫子」離開魯國十年後,被季肥找了回來。他深愛魯國,雖然沒打過仗,但一個讀書人在外流浪了十年還沒死,他就懂得拼命。
兩軍在城外的近郊對壘。
齊軍的戰車發動了,緩緩地行駛過來。冉求忙下令,命魯軍越過壕溝衝殺過去。
但魯軍竟然你看我,我看你,臨戰而怯,舉步不前!
打仗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齊軍的戰車越來越快,殺聲逐漸掩蓋而來,等到他們兵臨城下,氣勢壓了過去,魯軍就毫無勝算了。
冉求非常著急,轉頭看著樊遲。樊遲說:「他們害怕了,你必須帶頭衝出去!」
冉求一悟,即刻命令車夫催馬,「殺!!」的一聲就往前衝。
左師見統帥如此,全都紅了眼,齊聲吶喊,提了長矛出擊,聲勢駭人。齊軍見樊遲突然率軍沒命地殺來,措手不及,被他們從中軍穿入,登時陣腳大亂。
但他們不愧是大國雄師,左路軍隊穩定下來,立刻回擊。魯國的右師登時膽怯,不進反退,落荒而逃。齊左師追過去,把魯右師的將領刺死了,其餘右兵亂成一團,被齊軍殺死不少。
但冉求的左師太勇猛,把齊軍打得大敗。齊帥眼看不敵,慌忙率軍逃走。齊左師發現後路被斷,拼鬥不果,只好四散逃逸。
眼見齊軍潰散,冉求大喜,正想率軍追擊,突然一陣「噹噹噹噹」亂響,原來魯國的城頭鳴金收兵了。冉求再三請求追殺齊軍,都被季肥拒絕了。跺了跺腳,只好率軍回營。
這一戰,冉求率領的左師,殺了齊軍的甲兵八十,步兵千餘。
季肥作夢都想不到居然打敗了齊國,對冉求佩服得五體投地。
將士們都回到營帳,觥籌交錯,慶祝這次偉大的勝利。
在一片歡笑聲中,季肥不停對冉求敬酒,問道:
「冉先生,你打仗的本領是天生的嗎?還是學來的?」
所有人頓時安靜。他們也想知道,這文弱書生到底哪來的強能?
冉求心中狂跳。
機會來了,機會終於來了!
霎那間,他的心飛到了營帳外,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
他看到夫子顛沛流離多年,還是回不了家;看到他臨別之前殷殷期盼的眼神。
他看到朝夕相處,親如家人,卻一個一個老去、病死的師兄弟們。
面對齊軍,他從不害怕,這時卻緊張起來。他必須全力克制,才能講出一句再也平常不過的話:
「是夫子教我的。」
季肥一震。他當然了解冉求說的是誰。
十幾年前的事掠過去。季肥不知道把夫子找回來,自己能否像父親那樣禮遇他。但他受夠了齊國對他們予取予求。魯國必須成為強國!他想要成為強者!如果冉先生都這麼厲害了,夫子和他的弟子們都回來,魯國豈有不強大之理?
他默然不語。雖然只有一陣子,對冉求而言,卻好像熬了數十年之久。
突然,季肥站了起來,大聲道:「快,不管花多少代價,快去請孔夫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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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撫摸著牆壁。
那樑柱,那地板,都刻上了歲月的裂痕,殘弱地發著黑,不知還識不識得他。更不知如何歡迎這位久遊重歸的主人。
他環顧四週,彷彿又看到了當年滿室的學生,正在跟他學禮,講論,談笑,唱歌。
他還聽得到他們吵鬧又歡樂的聲音。
而今安在耶?
老了,這房子。
他輕撫著垂下的白鬍子,心想,當年我離開這裡時,每一根都是黑的。
白的黑了,黑的白了。十四年,逝者如斯夫。
而他竟然回得來,能再次站在這裡,他難以置信。
他轉過頭,看著身後數尺站著的一個魁梧的漢子。那漢子雖然年紀大了不免有點駝背,依然神威凜凜,道:「你在想甚麼?」
孔丘道:「我在想,你老了。」
「呿……」那漢子粗聲道:「你比我還大著四歲呢。」
「但你還是老了。」他們相識三十幾年,沒一天停止過鬥嘴:「你以前一生氣,臉上頓時殺氣橫生,現在只剩一堆下垂的肥肉了。」
「你還不是只剩禿頭。」漢子臉上的肥肉抖動著。
孔丘哈哈一笑,突然道:「阿路,我真高興可以跟你一起回來。」拍著他的肩膀:「這些年幸好有你,不然我都不知在哪了。」
「唉,怎麼人越老就越多感慨了呢?收收樣子,外面大家看著呢。」
孔丘一抬頭,只見屋外滿滿圍著數不清的人群,他一臉疑惑:「他們來做甚麼?」
阿路笑道:「來看你啊。」
「看我這糟老頭?」
「不,他們是來看聖人長甚麼樣子。快笑一個。」
「呿……」
孔丘走到門口,看著成百上千把巷道擠得雍塞不通的魯國人。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有精壯的青年男子,有窮人,也有富家子弟,有農夫、小販,也有書生、官員。大家見他走出屋外,都叫道:「夫子……」
靜寂,恭候無聲。
孔丘走上前,抬臂齊胸,拱手如抱,緩緩彎下腰,對他們作揖。
魯人看到這莊嚴的身型,頓覺天地氣象萬千,忙恭恭敬敬跪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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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回到內堂。
妻子已死,連兒子都死了,整個家裡空蕩蕩的。
眾人散去,一眾跟隨他周遊列國的弟子已各自回家。幸好魯君派了幾個侍僕給他,把家裡整理乾淨。有人走動著,也不至於太過冷清。
孔丘坐在外堂的榻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外面走進來一個中年漢子,後面帶著幾個人。看到孔丘就下拜。孔丘一看,是卸下軍服和官服的冉求,忙叫他起身。
「夫子還需要甚麼,就跟我說,我即著人去取。」
孔丘連聲應好。欣慰地看著冉求:「幾年沒見到你,也大有長進了,居然打敗了齊國。」
冉有知道夫子又說笑了,回道:「是夫子教我的,並不居然。」
孔丘一哂,輕輕拍了拍他肩膀:「你現在是魯國的重臣,好好為政,我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冉求感到心頭一陣火熱。能讓夫子說這話的人,不多啊。
「弟子一定會盡心盡力,讓魯國再度強大起來。」
孔丘一怔,冉求會錯意了,但一時之間也不好跟他解釋。他眼光投向隨他而來的人,突然全身一震。
冉求把身後的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子拉到跟前。
「阿伋,快跟爺爺見禮。」
「孫兒拜見爺爺。」那孩子跪拜下去。
爺爺!
這兩個字像轟雷一般,打得他幾乎眼冒金星。
他幾年前就知道自己有了孫子,天天都想見到這個孫子,今天真個見著了,卻不知該怎麼反應了。
「夫子?」冉求看著他。
孔丘回過神來,把孫子拉起,仔細端詳他。
他笑了。他的兒子孔鯉,樣子一點都不像他,他的孫子倒長了個圓圓的額頭,高高的鼻子,闊闊的嘴巴。只是他有孔鯉那種呆呆的樣子,恐怕也不太聰明。幸好還是比自己俊帥得多,同樣的五官,擺對了位子就是不一樣。
「你叫甚麼名呢?」
「孫兒叫孔伋。」
「孔急?」孔丘皺著眉頭。冉求忙道:「不是急躁的急,是『思念』的伋。」
孔丘微笑道:「是誰給他取的?」
孔伋道:「是奶奶。」
孔丘沉默了。
他摸了摸孔伋的頭,走進了內室。
思念的伋。她在思念誰呢?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