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人(中) /梁哈金
隔天,孔丘去拜見魯君和季肥。
他跟季肥實在是談不來。雖然他也感謝季肥願意請他回魯,但他一看到這個人,心裡就不舒服。
「豺狼。」他心想。這傢伙比他父親,更多了幾分狠毒,絕非我道中人。
果然,季肥都問他一些「要怎樣讓人民服服貼貼?把壞人殺光國家就會變好嗎?」的問題。孔丘只好回答他:「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擺明了說他不正。
話不投機到這個地步。季肥只好讓魯君尊奉他為國老,就打發他回家。反正冉求已找了幾個同門一起幫忙,他也不算白請了孔子。沒他在旁囉嗦更好。
跟季肥談不攏,孔丘一點都不困擾。他這次回來,根本不想從政了。當官有甚麼用?每天跟那些人虛耗,甚麼事都幹不了。
魯國要強大起來,不能靠政治。而是要靠教育。
要教會學生知書達禮,仁者愛人。然後他們再教他們的孩子和學生。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只要人人都能仁愛彼此,有禮有節,不再因為利慾而互相殘殺,國家一定強大。
當魯國強大起來,就可以感召各國效法,終致「天下大同」!
這才是孔丘最想要的願景。
開門收徒那天,仰慕而來的新弟子很多,連幫冉求打勝仗的樊遲也來拜師。孔丘看見個個青年才俊,甚是開懷。
阿伋還幼小,孔丘講課時,也讓他坐著旁聽。心想等我教好了一批學生,再回頭來好好調教他。
一年多後,弟子們的學問人品果然大有精進。
但孔丘總覺得,這些新進的弟子,好像少了些甚麼。
以前的老弟子上課時,總會互相鬥嘴,或是拿起樂器亂彈亂唱,一片和樂融融。偶爾孔丘也會加入,大家玩成一片,不亦樂乎。
新進的弟子,都在一起一年多了,卻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們也會拿起樂器來玩,卻拘謹得很。
到底是他們缺乏老弟子那種野性的活力?還是,自己跟年紀差四十歲以上的新弟子,已經難以親近了?
老了。
他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
夏至,蟬鳴。
孔丘跟阿路正在內堂閒聊。突然庭院一陣騷動,甚至還有歡呼之聲。
帘外走進一個玉樹般的男子,慧黠的雙眼充滿笑意,頓時整個屋子都明亮起來了。
「夫子!」這人聲如金玉,隨即下拜。
「是阿賜啊。」孔子站了起來,微笑著將他挽起。這世上已很少人能讓他打從心底笑出來,但這個聰明開朗、富而好禮的端木賜,畢竟不同。
阿路看到平日鬥嘴的好兄弟來了,忙把他拉過來坐下。三人談說笑鬧,彷彿又回到從前。
跟著孔丘返魯之後,阿賜又到處奔走去了。其實周遊列國的時候,他也不時離開孔丘,去經營他的大生意。孔丘回來了,他在各國之間穿梭,偶爾也回魯國問個安,幫忙帶引弟子。
新進弟子都很仰慕他。據說以前魯國遭逢大難,阿賜奉孔子之命出使,不但救了魯國,還搞得晉、齊、吳、越各國,分裂的分裂,倒台的倒台,亡國的亡國。這位模樣俊帥、富可敵國、又聰明多學、名聞四海的師兄,簡直是男人的完美典範。
弟子們不斷纏著他,將平日不敢問孔丘的問題,紛紛找他解決。阿賜巧舌如簧,把大家逗得笑聲不斷。
突然阿賜說:「我在夫子門下多年,甚麼都學過,只有一樣,我永遠都學不到。」
弟子們詫道:「那是甚麼?」
阿賜雙眼發出光芒:「夫子的『成聖之道』。」
成聖之道!
「甚麼意思啊?」
「……夫子沒跟你們說過?」阿賜詫異地看著這群呆子。
「似乎有。不過他老人家沒有細說,我們也不懂到底是啥?」
「你們來找夫子拜師,是為了甚麼呢?」阿賜看了看師弟們:「為了學做官?學技藝?還是只為讀書識字?」
「不是的。」看著眾師弟慚愧的臉,他續道:「學習,是為了求道,成為最好的自己──也就是道德圓滿,且博學多能的聖人。」
「聖人!」眾弟子都震懾了。「真有這種人嗎?」
阿賜一臉仰慕:「有啊,夫子不就是嗎?只有聖人,才能實現天下大同,就好像周公時代那樣。」
眾弟子「噢!」的一聲。他們聽父老說過,以前孔丘執政,魯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們幸福而有禮,真的就像傳說中的周公時代。當時諸侯都尊敬魯國,連齊國也不敢侵犯。
「但是這成聖之道啊,是個秘訣。」阿賜神祕地笑道:「這個秘訣,只有夫子曉得。」
「那是甚麼?」弟子們被他說得心癢難搔。
「我也不知。曾有一次,夫子突然跟我說:『吾道一以貫之!』,我當時沒問他甚麼意思,後來再問,他也不說了。」
阿賜目光炯炯,環視大家:「如果有一天,夫子突然說這句話,你們一定要仔細追問,『一』到底是甚麼?」
「成聖之道,就在這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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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在內堂聽到了,對阿路笑道:「你聽這小子,胡說甚麼呀。」
阿路瞪眼:「我也想知道那個『一』到底是啥?」
孔丘哈哈一笑:「這個答案我說過呀,好像只有顏回聽明白了。」
阿路回想孔丘說這話的那天,真是九死一生,登時不寒而慄。
他看著孔丘:「說到這個,你是該找個傳人了。將來你過去了,弟子們也需要有個人來領導他們啊。」
孔丘緩緩站了起來,走向窗戶,夕陽正緩緩地下山。
「自從阿回死後,我就再也沒有動過這個心思了。」
阿路覺得那背影太傷心,只好說:「阿賜不是很好嗎?我看他比起阿回也差不了多少。」
孔丘轉過頭,微笑道:「他現在還不行。不然以他的資質,早就成為傳位人了。他自己也明白。」
「不然就是這些新進的師弟吧,我覺得有幾個不錯。」
「誰呀?」孔丘轉過身,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曾參,宰我,卜商,言偃,還有顓孫師。」
「你居然也看出他們不錯。」
「也」的意思,就是孔丘也這麼覺得了。阿路忙道:「對呀。曾參很像顏回,宰我很像阿賜,卜商跟言偃也很有才華,顓孫師更是志向遠大。」
「差遠了。」孔丘搖搖頭。「曾參哪比得上阿回,雖然一樣純樸善良,但是太笨,連你都比不上。」
阿路的拳頭硬了。「趁機罵我笨,別以為我聽不懂。」
孔丘笑道:「宰我口才像阿賜,但阿賜為人正派,宰我這小子卻眼神飄忽,上課經常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
「阿賜也沒那麼贊同你的話。我們這些老學生天天都反對你啊。」
「不一樣。唉。卜商跟言偃也頗有才華,但只喜歡文學,對治國平天下缺乏興趣,格局不大。顓孫師表面很好,卻是有待觀察。」
「你這樣挑來剔去的,就沒有傳人了啊!」
「你別急,」孔丘詭異一笑:「我還有一個最好的人選。」
「誰?」
「你。」
阿路的拳頭又高高舉起:「我跟你只差四歲!別拿我尋開心。是誰?」
孔丘縮了縮脖子:「冉求。」
「他啊。」
「他能力好,政事強,多才多藝,有點像我當年的樣子。」
「是麼。」
發現阿路臉色難看,孔丘道:「怎麼了?你也在季肥那當職,都聽說了甚麼?」
「我跟你說了,你別生氣。」
「快講。」
「季肥要攻打顓臾了。」
孔丘呆了半晌,冷冷地道:「去,把冉求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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顓臾是魯國的附庸國,但因為太靠近季氏家族的封地,經常起衝突,季肥藉此要征伐他們。首輔大臣居然要征伐本國的附庸,孔丘覺得太荒謬了。
冉求解釋道:「我跟阿路也反對,但季肥就想如此,也只得聽從。」
「你是他的臣子,怎能不匡正他的過失?」孔子不以為然。
「可是季肥說的也有道理,」冉求急忙解釋:「顓臾真的會造成魯國的威脅。現在不除,將會後患無窮。」
孔丘嘆道:「你們根本意圖併吞他們的土地,別說得好像為國為民好嗎?他們會作亂,是因為你們先苛待他們啊。那就要修好自己的品德,善待他們,別人服氣了,就會安定下來了。不以仁德治國,只想濫用暴力,你們才是真正的威脅吧?這對國家,是一種危害啊。」
冉求不說話了。但他終究沒有阻止季肥。於是顓臾被滅,土地納入季氏的版圖。
孔丘太失望了。冉求怎麼對道德如此缺乏堅持?
他真的可以繼承我的志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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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阿賜說了那番話之後,三不五時就有弟子問「一以貫之」的事,孔丘總是笑而不語。
於是他們又換了個方式問:「甚麼是仁?」孔丘卻給了各種不同的答案,搞得大家一蹋糊塗。後來他們也就不問了。
跟弟子們的相處,也不是天天都很愉快的。其實狀況不斷。
有一天,曾參突然缺席了。聽說他昨天種田的時候,不小心鋤斷了瓜果的根,他父親一怒之下,拿起棍子把他打昏過去。醒來之後,他怕父親會擔心,趕快回到屋子裡彈琴,讓父親知道他沒事。大家聽說了,都覺得阿參好孝順啊。
隔天,他還沒進教室,就聽到孔丘說:
「把阿參趕出去!我沒這麼愚蠢又不孝的學生!父親拿了大棍子要打你,你還不逃,萬一被打死了,不就是害父親變成殺人犯嗎?」
那個上課不專心,甚至打嗑睡的宰我,也經常惹他生氣。有一次他問:「老師,父母死了要守喪三年,太久了呀。學問都荒廢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改為一年好嗎?」
「父母過世了,你吃好的、穿好的,心安嗎?」
「安!」
「那你就做吧。」
懶得再跟他說一句。
要不然就是像樊遲這種田家小孩,專問一些怎麼種田的枝節問題,讓孔丘白眼翻到大荒西北海去。
要學種田,不會找你爸爸啊?
然而最讓他生氣的,是冉求。
冉求為季肥制定了新的賦稅制度,說要增加國庫收入,其實只是幫季氏聚歛財富,搞得人民苦不堪言。孔丘怒極,當著所有弟子面前跟他絕裂:
「你不是我的學生!大家可以鳴鼓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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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路在季肥那待不下去了。辭官去當衛國大夫孔悝的家臣。
告別時,孔丘道:「孔悝如果嫌你老,就趕快回來,我可以每天分你半碗白粥。」
阿路很想大笑,但不知甚麼哽住了喉嚨。
我們還有再見的一天麼?
他的馬車,在孔子昏花迷濛的老眼中,逐漸淡去。
阿路說得對,我是該找個傳人了。
可是找誰好呢?冉求已經毀了,宰我朽木不可雕,卜商跟言偃格局太小;顓孫師更一如他所料,虛有其表──這小子,好像都很努力做筆記,堂堂正正的樣子,卻是器量不寬,目中無人。
看來看去,好像只有曾參比較好。雖然笨了些,畢竟人品淳厚啊。
來試試他好了。
這天上課,講完管仲的故事,孔丘突然說:
「阿參啊,『我的道,一以貫之』!」
眾弟子猛地抬頭。睡著的也全都醒了。
我的周公爺哪,夫子終於說這句話了!
大家不敢作聲,互相張望,都想起了阿賜的告誡。心裡催促著曾參:「快問『一』是甚麼?」
「快點問!快點!」
「問!!!」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