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4|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吃食妳的氣味

      我和X同坐。狂飲吸氣,心臟猛跳,口鼻腔裡充盈了她的全部。就好像大口,大口咬下她。
      水和尿素和汗中的皮膚蛋白質油脂,和香氣,還有水氣。大口吸氣。
      咬下。吸,咬下。
      啪蠕。蠕蠕。咀咀嚼嚼,嚼嚼。
      喀,啊,有骨頭。
      啊,想像的妳的肉還是那麼瘦。
      我再次吸氣。
      對話就像華麗的舞步共舞。
      (你知道,嘴唇是臉部最敏感的地方嗎?你可以將任何部位--在妥當的自我催眠與訓練下--開發成性感帶。
      (所以,接吻也可以是種性愛交歡。
      (當你看到有人舔了唇,抿了唇,或是做出奇怪、扭曲嘴唇的動作。不需要懷疑,那個人正在你面前自慰。
      (這樣說話的我,我是否抓近了你的心?)我為Z所身處的景色,在腦中增添了這旁白。
      她點了煙,不抽。
      屋頂的風撞上我們倆的衣服,Z的民族風寬鬆衣褲宛如風中殘燭似地搖擺。她的藍芽耳機塞住雙耳,扭動出奔放舞姿,享受只有Z她一人能聽見的世界。我是百般不情願在這種地方多花任何一分鐘,但沒有Z,我就沒有鑰匙,沒辦法回教師辦公室。
      「我們可以趕快進室內了嗎?這天真的很冷。」
      我伸出手抓住Z的手臂,她突然猛然睜開眼,瞪向我立刻放開她的左手手掌。Z伸手抓住我,我左手和她右手十指相扣。
      「這樣肌膚貼住肌膚的接觸,是不是抓近了你與我的靈魂的距離呢?」
      我對Z這樣的挑釁,嘴角忍不住抽動。我之前不知道,學生也能找到我很久以前寫過的東西--那真的只是少年時,不知道愁和苦、絕望和想死的滋味是什麼時,寫出的文章,我過去的文字誇大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或說,當時自己根本不知道距離代表什麼意思。
      Z這樣奔放,耍弄著比自己年齡大上十歲的師長。我不禁懷疑,自己沒指出她那與霧氣同樣飄渺、毫無實體的威脅,是不是因為我在這冷風中,希望Z能有這樣肢體與肢體之間的接觸,而被允許存在?
      Z認為我和X之間的輔導是--契約白紙黑字寫明的--特定條件下,可以延長時間的片刻共處,是某種扭曲師生單純關係的罪惡。她的「證據」,只有追蹤不到IP的個人部落格文章,還有我恰巧在看自己的部落格的電腦畫面。
      我總把X的形象轉化為文字,在心中不斷反覆熬煮、咀嚼、磨細,把那翻玩的成果吸入胸膛碎裂般的縫隙。罪惡感隨著Z當時的防盜拍手機照相音,切斷我的小宇宙自娛。我沒辦法將自己帶到聖壇前,承認自己的罪惡。
      所以和Z一起,將我們的失卻正義的世界揉成風和肉體一起扭動的舞姿--沒有人能看出什麼才是真正的舞步,無法移開視線,也無須移開。  
      作業輔導區的塑膠桌面上,她攤開、振筆疾書的考古題集本之外,只放了我和X的咖啡杯。當我端起那失卻熱度的杯子,僅有咖啡味空氣和咖啡渣落在嘴唇上。
      「老師,你有在和人交往嗎?」
      「交往?」這詞彙用得,真是奇特。「什麼意思?妳是說男生女生,成為男女朋友的那種交往?」
      「對,也……不是。不一定是男女生交往,男生和男生交往也可以。」
      我笑了下,嘴中啜飲的滾燙咖啡,從嘴角滲了一點出來。
      「我什麼時候給妳,我是假假的印象啊?」
      「老師,你不知道我們學生圈子裡有各式各樣的想像,有不少腐女那些宅愛好人在說,老師你很有書生氣質,但是又有練肌肉,所以她們在討論你到底是攻還是受時,總是會吵起來。」
      我觀察X沒停止寫下算式的手,她最近新剪的男孩子氣短髮--自然捲髮染上了淡棕色澤--活脫脫就像個男孩子,但X的細緻髮質讓她在補習班裡明亮到快刺眼的白燈輝映下,讓我想到一杯咖啡熱流加入了奶精,然後宛如不會停止般旋轉。
      我用眼神細細將所有X身上的細節,還有她那精瘦到幾乎輕薄瞿然的身形,全刻進腦海中。
      「我不是同性戀。」
      「老師你是怎麼知道,自己不喜歡男生,或是不喜歡女生呢?」
      「試過妳就知道了啊。」我扮演完全沒把學生的話放在心上的輔導老師。說實話,我負責公民倫理,但X卻在我這位子上寫數學……這點常識程度的微積分,是難不倒我,可是我腦子裡的備課資料不斷指責著我。
      「老師,你願意跟我試一試嗎?」
      「玩笑就別開了。我可以教妳功課,也讓妳在寫功課的時候閒聊,但不代表我喜歡妳到願意犧牲我的飯碗的地步。」
      「那麼,你就那麼喜歡Z,是嗎?」
      我身體震了一下,聲音壓低咬牙問道:「妳怎知道的!?」
      「老師你真的和Z在交往啊?」
      「我……我們關係才不是妳想的那樣!」
      「我想成什麼樣子了呢?」
      X拉了下她披在間上的海軍藍丹寧外套,她的纖瘦肩線十分有女性氣質。我這樣注視她的視線,是否被她察覺了呢?如果察覺了,X又沒有說任何話,我是該收斂自己舔舐她全身所有動作細節的眼光,還是繼續,做我一直以來做的自己?
      「總之,我和Z,是非常健康的朋友關係。當然,我是她的倫理老師,不管怎麼說,都不會跨越那條界線。」
      X停下筆,呵呵笑了起來,壓抑著的笑聲讓她嘴角笑得更開,臉上靨紋和眼角的牽動宛如太陽花光彩綻放。
      她笑得身體前傾,靠在辦公椅的扶手上,笑得無法自己。X抬起頭,看著我嚴肅卻也忍不住和她同步微笑的表情,妖冶的嘴唇和臉頰因笑到氣喘吁吁而微微發紅。她伸手攀住桌緣,另一隻手伸到我面前要我幫忙她起身。她的手,冰冷地十分令我意外。
      X好不容易坐正以前,我看著她的軀幹因笑意癱軟,令我想起病梅那不自然的、人工美感,但她翹起腳,純黑百褶長裙勾勒出她雙腿的線條,又有著《黑色大理花》電影海報那樣,坦蕩俐落,大方的美艷。
      「是喔。如果你跨越的話--老師我很認真--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哦?明明妳可以接受同性戀、雙性戀,還有什麼?我都忘了妳說過哪些……?」
      「多性戀、無性戀、人獸戀、戀童癖……」
      我在她繼續列舉出二十多個她自己大概也不明白的大頭詞彙前,說:「是啊,師生戀之所以被當作禁忌,一方面有戀童癖的嫌疑,另一方面也和戀童癖一樣,權力完全不對等啊。可是,權力這東西,怎麼可能平等呢?」
      「那麼說,老師你果然支持師生戀?」
      「妳是在開玩笑吧?沒有人會對金錢說不啊,特別是,我這種半路出家的兩腳貓補習班教師。」
      「我覺得,我應該要支持所有人的戀情才對。」
      「為什麼?」我一說出口,X抬頭狐疑的眼神讓我察覺她並沒有瞭解我問話的意思:「我是說,妳的想法、過程是什麼?我不太明白為什麼妳會認為,所有人的戀情都必須要支持才行。」
      「我最近在看那個,解構主義還有社會學的文章,還有你知道的,就是很紅的多元性別啊。」
      「嗯哼?」
      「我是說,我爸媽之前離婚……」
      「嗯我很遺憾妳有這樣的遭遇。」
      「……不用遺憾啦。我覺得,他們倆說不定本來就不適合在一起,我媽之後也能自由探索她的性傾向,我爸工作生活也相當開心,現在我回到家住,不用像國中住校時擔心他有沒有把家裡整理好,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大家都很開心。」
      「讓我想想。所以,妳認為在尋求自由,從契約之中--畢竟結婚在正式場合的意義上就是契約--解放才是正確的。因為所有人最後都得到快樂的結局?」
      X手肘靠在桌面上,右手手背抵在下巴下方,另一隻手托在右手手肘下,將上半身的重量倚住桌子。
      「也不是結局吧。就算結局是什麼,跟他們離婚這個決定,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你剛說到契約的束縛,我覺得沒錯,契約正是束縛。契約是人定下來的,如果不服務人的話,為什麼不直接捨棄契約呢?」
      有X這種聰明、靈敏的學生,總讓我體驗到腎上腺素沿著背脊竄上後腦門的快感。這種智識的交流真是太棒了。
      「妳認為,傳統社會對於性傾向的認定,也是這種『契約』的一部分,不,其中一種類型嗎?」
      「對!沒錯!傳統社會這種明顯不平等的架構,直到現在依然還存在,當我明白這事的時候真的很驚訝,明明二十一世紀已經快過五分之一,人們竟然還拿著古代道理當金牌諭令。」
      「嗯嗯,我理解妳的意思了。」我沒有多說什麼,雙手插在胸前,看著她的表情從頓愕的空白,到皺起眉頭,最後理解我話中的意思,露出狡捷微笑,將身子更往桌面傾,托住腮幫子的雙手,將她領口的衣料擠出一些空蕩蕩。
      她這麼做,絕對是故意的。
      「老師你很有意見對吧?」
      「咳哼。咳哼。我該怎麼說呢?那個台詞比較好,是『妳真不該讀那些課外讀物,就連大學畢業生也不一定能講出傅科或德希達的理論到底是什麼』呢,或者是『妳真是好學、聰敏又博學多聞的學生,我真是被妳駁倒了,而且妳的所有理解,一點瑕疵都沒有』呢……」
      「就算你誇我,也不會有任何區別。而且老師,你不也認為是這樣嗎?」
      「如果要說愛,我認為X妳的父母,還有那些想追求愛的人,或許在他們眼中『愛情』就像這張桌子一樣,是非常現實的東西,是可以摸到的,可以用五感直接接觸的事物。」
      「難道愛情不是這樣嗎?」
      在X的黑眼瞳中,我彷彿看見Z隨旋律節奏起舞,如火般,就算在冷風中依然熱烈的姿態。
      「我相信妳的相信,相信那是妳的真實。」
      「老師你老是裝作大人,一定都在看我們這些學生笑話吧?」
      「就算妳想要這樣相信,我也沒辦法阻止妳,或是說服妳喔。」我感覺這樣的對話像沾上了靜電的絨毛貼緊皮膚,刺麻柔軟,足以厚到將我和她一起從補習班冷冽刺骨的空調隔絕開來。
      「妳現在沒有喜歡的人嗎?」
      「我很喜歡你啊。」X的語調,就像聊著她剛吃完的晚餐一樣自然:「我也很喜歡Z,還有我學校的同學。戀愛的話,我覺得就算已經到考大學的年紀了,還是沒有搞懂。」
      「那妳覺得,該怎樣才能搞懂呢?」
      「也許……」X臉稍微,仰望著我:「談一場突破非常多限制、常識的戀愛?」
      「也許那樣可以吧。
      「有首詩這樣描述愛情,但我記不太清楚他詳細怎樣寫。詩人說:墜入愛河,然後交往、同居、結婚,就像兩顆覆蓋了冰河的彗星撞擊在一起,有些情侶會扭曲軌道,一起飛行一小段路程之後分離飛去,有些情侶會形成永無止境共舞的雙星,有些情侶則是,撞碎了彼此的冰河,堅硬岩石核心互相摩擦,融合唯一。」
      「但不論如何,他們都必須被彼此的重力吸引。」
      「是啊,但黑洞也有重力潮,天知道吸引妳過去的源頭,是顆彗星還是黑洞。」
      或是說,同樣是被「吸引」,到底是重力還是其他東西--到底是愛,還是寂寞,還是單純的慾望呢?
      我筆直注視進她的雙眼之中。
      比起戀愛的時間暫留,或幻想風格的腦中音樂播放,或看不見的朵朵花開,我們兩應該更像在雙雙眼之間的空間裡,彼此試圖佔據更多地盤,在虛幻的智識戰場中較量的對峙,或說談判吧?
      X那年輕稚嫩,熱情洋溢又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臉龐,她的白皙,還有沾了水的鮮嫩紅粉雙唇……她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呢?
      咖啡因讓我伸出手,觸碰她的夾克,X眼睛微微驚訝張大,但沒有肢體語言變化,裝作鎮定。她對我甜甜一笑,托著雙頰的手放下時,修磨成蛋圓潤的指甲輕輕刮過我的手背。
      不禁意的接觸,彼此試探倫理勉強能允許的疆界……我耳邊似乎響起,Z那可笑的指控,我怎麼可能因為順應學生的要求延長了預約課業輔導的時間,而觸犯了作為教師的底線呢?
      「老師,你不應該教社會科,應該來教教國文才對啊。」
      「我也可以幫你看國文作品啊,不過我的專業不在國文科,所以在考試上,沒辦法給妳太多有效的建議就是了。」
      X拿出她的國文考題時,她考古題集封面凹折,緩緩自己翻了開來因為她在找著筆記而沒發現。X在空白頁上,凌亂的長撇和筆畫形成一種如藤蔓與花交織的美感,寫道:「請讓我解開你的心胸膛,讓我看看你心中的色彩。我會因為你屬於你的顏色而愛上你。」
      「這樣,妳有學到點什麼嗎?」我瞄了眼班主任,看到那顆探進這沒什麼人的瘦長廳房的禿頭。我撈起X放在桌面上的其中一隻筆,裝作剛才寫完了東西。
      「如果沒有學到的話,老師願意讓我繼續加補課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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