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01|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面對法西斯美學主義,義大利電影的命運

    (製圖:Yo Chen)
    (製圖:Yo Chen)
    義大利作為一個法西斯國家,不僅印證了班雅明的啟示錄浩劫預言,更於班雅明身後,實現其想像的藝術救贖... 於「政治美學化」的極權邏輯灰燼下,存活一種「藝術政治化」之底層影像實踐。

    • 法西斯美學主義
    提到二十世紀義大利電影史,似不可跳脫法西斯的關鍵影響。不僅墨索里尼擔任專制首相長達二十年餘,法西斯黨更積極以電影作為思想改造武器,不但極力建立世界標竿的電影產業,更扶植培育一整個世代的所有電影人,從羅賽里尼、維斯康堤,到費里尼、安東尼奧尼。
    宛如百年前的川普崛起,以某種操作粗暴的民粹力量支撐,墨索里尼幾年間勢如破竹,從最底層民間直衝至最高層中央,以黑衫軍政變,直搗羅馬奪取政權。不同權貴川普對文化不屑一顧,從底層長大,曾擔任從極左到極右報紙的記者,墨索里尼深諳大眾文化與菁英論述的暗黑力量,塑造一個蠱惑人心藝術形象,甚至比刀槍砲彈更為強大。庶民出身的墨索里尼面對刁鑽難搞的知識份子可說借力使力,腹黑操縱義大利文藝菁英,大膽鼓吹爭議性十足的「未來主義」,於羅馬大肆興建最俐落的「法西斯建築」,以直接、粗魯、痛快的領袖形象所向披靡。
    比前衛還前衛,比暴力還暴力,法西斯最終實現了馬里內蒂的〈未來主義宣言〉:「我們歌頌危險、活力與莽撞… 我們榮耀戰爭,軍國主義、愛國主義、無政府主義的破壞,致命的理想,這是世界的唯一解藥。我們鄙視女人。」如此明目張膽的極端美學成為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的批判核心,這個德裔猶太哲學家認為法西斯是「為藝術而藝術」的終極實踐,若班雅明將後者定義為「斬斷一切社會連結的空無神學」,他更在法西斯中,看到「政治美學化」,一個在他逃離納粹不果、自殺身亡前,預見的啟示錄景象:「藝術毀滅世界」(Fiat ars - pereat mundus)。
    墨索里尼深知法西斯美學的終極實踐不僅在菁英階層的建築、美術,更在於大眾文化,在於電影。於其政權穩固之後,墨索里尼首要之務即是指定他的愛子-維多里奧(Vittorio Mussolini),將義大利戰後被美國打趴的落後電影產業,不計成本推向現代化與國際化。於是乎,威尼斯影展於三十年代成立了,作為世界第一個國際影展,法西斯展現其關鍵影響力,首獎當時不是金獅獎,而是墨索里尼盃(Coppa Mussolini),若前幾屆仍保持開放理想、以藝術成就導向,如美、法電影獲得大獎,然戰事逼緊後,就完全是納粹、法西斯政宣片的天下。墨索里尼父子對義大利電影的最大貢獻,可能是於羅馬創立了享譽世界的電影城(Cinecittà),當時譽為「台伯河上的好萊塢」,因建造此全歐洲最先進的二十一個攝影棚,目的是要與美國電影競爭;於法西斯最後六年中,超過三百部「品質電影」(film of quality)於電影城拍攝;與第三帝國媲美,「品質電影」可說為法西斯美學主義的一個實踐高峰。

    • 新寫實電影抵抗
    墨索里尼的愛子-維多里奧,可說是義大利電影界的傳奇爭議人物。一方面,身為大獨裁者的可能繼承者,維多里奧可說是法西斯極盛電影產業中,呼風喚雨的第一人;另一方面,維多里奧卻敢膽隻手遮天,在其父親眼線下,仍嘗試廣納四方賢士,培育新一代的電影工作者,其中大多數都將成反法西斯的健將。
    維多里奧主導的電影城,特別大膽設立「電影實驗中心」(Centro Sperimentale di Cinematografia),用以廣收世界最頂尖的電影人才,例如不被納粹歡迎、德裔猶太美學家,魯道夫·安海姆(Rudolf Arnheim)。另外,維多里奧也主編了極具影響力的刊物:〈電影〉(Cinema),即使表面上是法西斯極右政宣雜誌,但其中秘藏大量左派影評人,如年輕時代的維斯康堤和安東尼奧尼,即在此培養羽翼。
    維多里奧更不計前嫌,邀請法國詩意寫實大導尚雷諾,至義大利拍攝《托斯卡》,即使後者曾疾呼反法西斯,其電影大多被法西斯禁演。尚雷諾也不是省油的燈,故意帶著他《大幻影》的電影拷貝到義大利,此片雖先前於威尼斯影展被視為首獎之不二人選,但「墨索里尼盃」無法頒發給一部納粹視為「第一號敵人」的反戰電影;儘管被禁,這部拷貝在義大利秘密放映引發騷動;可能在維多里奧穿針引線下,最後甚至成功在墨索里尼面前,放映其絕對禁演的電影;墨索里尼父子或許秘密感動於片中的同袍真情,而尚雷諾更以放映這部反戰電影,作為說服「領袖」不和法國開戰的最後賭注。
    然奸巧墨索里尼趁人之危,見法國面對納粹閃電戰,即將徹底崩潰,突對法宣戰,以收漁翁之利,帶有軍職的尚雷諾,不得不放棄開拍中的《托斯卡》,倉皇逃回即將殞落的第三共和。然而尚雷諾在義大利短暫的停留,可說為新寫實主義的萌芽契機,不僅這位三十年代極左導演標竿,鼓舞了「電影實驗中心」可能過半的秘密左派電影人,尚雷諾對新寫實之直接影響,體現在其直傳弟子-維斯康堤身上。維斯康堤作為米蘭最顯赫貴族的繼承人,三十年代以紈褲子弟之姿,翩臨花都,在時尚圈香奈兒的引介下,成為尚雷諾電影的服裝助理。身為最高雅華族的維斯康堤,不但驚異尚雷諾為共黨拍攝的紀錄片《生活屬於我們》之階級抗爭,尤其被《東尼》中底層勞工「粗曠」所「震攝」,成為這個豪門子弟終身魂牽夢縈的美感經驗。
    尚雷諾於義大利期間,維斯康堤不僅為其副導,累積其電影實戰經驗,尚雷諾在流亡之前,更丟給他一本小說要他改編,維斯康堤以此導演其石破天驚的第一部電影-《沉淪》。與法西斯要求的「品質電影」刻意相反,維斯康堤堅持其恩師電影《東尼》之風格手法,全片深入底層現實,採自然景,冒險使用非明星新進演員,和大量非職業演員,以當代底層勞工社會,展現出不下於希臘悲劇的情慾激情。這部被譽為新寫實濫觴之作,其「美學不正確」使其一上映,即被法西斯下片,並勒令銷毀,幸好導演私自保存拷貝流傳。法西斯後開始清算電影界近半的左派分子,維斯康堤和其友人開始流亡生涯,歷經逮捕、刑求、坐牢與生死相別,如此抵抗法西斯的流血現實情節,讓這位數百年統領米蘭公國的貴族嫡系,終身為義大利共黨的同路人。
    羅賽里尼若以「新寫實三部曲」開創震驚世界的電影潮流,且不忘他前三部作品名為「法西斯三部曲」,曾為維多里奧主導電影城的明日之星,這個墨索里尼最聰明的兒子,愛才如己、愛影如痴,曾讓初出茅廬的費里尼和安東尼奧尼,在他旗下撰寫劇本。這也是為何,當「領袖」被憤怒的人民槍殺、曝屍後,維多里奧竟能全身而退、以致終老,或許是人民感謝其貢獻-墨索里尼的兒子,培育一整個世代反法西斯的電影人。
    新寫實電影的精神,或許在於與「美學主義」、「品質電影」的斷裂才能。有些學者認為柏賽提(Alessandro Blasetti)的《步入雲端》(Four Steps in the Clouds)才是新寫實的開山之作,起碼與維斯康堤的《沉淪》平起平坐,但更有學者認為,柏賽提這部電影仍遵循國家片廠的「美學主義」,只是鄉土題材的另一個「品質電影」。然而維斯康堤的首部電影展現一種斷裂,更能表現新寫實電影的風格革新,能完全翻轉法西斯美學的品質要求,以形式風格展現一種天地不仁的哲思,以電影表現一種撫視社會現實的「粗曠震攝」。

    • 現代影像哲思
    面對法西斯血流成河的戰火灰燼,一無所有的殘破義大利,卻如奇蹟般,立即以新寫實震攝世界,引領世界思潮,或許其以電影共振某種人類文明之精神性:面對啟示錄浩劫的存活救贖。
    面對現代進步性荒原,領會電影的精神性,安德烈·巴贊或許為數十年來第一人。並非科班學術出身,一生也無慾望建立任何學派,巴贊一方面於小報撰寫星期影評維生,一方面也在學術殿堂如《精神》發表長文,巴贊能夠融會數千年之哲思,從古埃及的木乃伊情結,到時當時最先進、晦澀的沙特、梅洛龐帝現象學,以這樣浩瀚綿長的思想史,巴贊最後於義大利新寫實,以其形式風格,發現了「本體論平等」(égalité ontologique),並以驚人的清晰,論述電影精神實踐:
    ✅ 人和人之間的平等:巴贊認為界定新寫實不在於非職業演員的出現,而在於明星與非職業演員平起平坐的「混合」,人與人之間的平等甚至還可推至人與動物之間,如巴贊評論德西嘉的《風燭淚》:「電影很少這樣這樣意識到人的存在(還有狗的存在) 。」
    ✅ 人和自然環境間的平等:貝格拉(Alain Bergala)延伸巴贊思想,論述於羅賽里尼的《火山邊緣之戀》中,背景鳥不生蛋的火山荒原,不下於前景好萊塢明星英格麗·褒曼,同樣是主角。新寫實的藝術革新在於,人與背景環境同等重要。
    然而到五十年代,義大利新寫實似乎已經露出疲態。隨著戰後重建,經濟復甦,右派重張旗鼓,新資本主義不僅掌控了經濟,更試圖宰制藝術與思想,在回歸「美學主義」、「品質電影」的聲浪中,新寫實於歌舞昇平裡,似乎透漏存在性危機,不僅「粉紅新寫實」崛起,一些大導也開始一百八十度轉換風格,如維斯康堤回歸其貴族出身,拍攝華麗悲劇《戰國妖姬》,並以宮闈史詩《浩氣蓋山河》達到生涯頂峰。
    面對新寫實延續的存亡之秋,帕索里尼似為不可忽視的集大成者與革新者:帕索里尼將新寫實脫胎換骨,轉變成義大利現代電影之爆發。帕索里尼不同其他科班出身、在電影城歷練的大導,作家出身的他,本與電影界毫無瓜葛,是費里尼因仰慕其首部鄉土小說中,方言運用之來去自如,邀請他擔任《卡比利亞之夜》中底層娼妓的方言指導,帕索里尼才踏入了電影圈。費里尼一方面欣賞這個素人的才華,以其製作公司讓帕索里尼導演第一部長片;另一方面,才開拍一天,因為不符業界要求,製作公司決定撤資,此事件造成兩位大師的一生裂痕。無論如何,經歷千辛萬難,素人導演完成其第一部電影-《乞丐》,以一種不修邊幅的底層面貌,嚇壞風花雪月的影壇。帕索里尼前四部電影,全是生猛展現最底層如何存活和死亡,如《乞丐》中無賴皮條客,《羅馬媽媽》中郊區小混混,《軟酪》中的臨時演員,還是《馬太福音》中,出身窮鄉僻壤的耶穌。堅持宛如荒原的自然景,從街道或鄉野尋找的非職業演員,不管是在當代繁華都會的最邊緣郊區,還是於上古聖城之外荒涼的骷髅地,帕索里尼的電影實踐不僅還魂新寫實之「粗曠震攝」,更嘗試以新寫實手法拍攝耶穌,橫跨千年,傳達底層存活或死亡的精神再現。
    詩人導演帕索里尼,可說義大利迴盪在法西斯與新寫實撞擊的一個縮影。他在被謀殺暴死之前,以《索多瑪120天》控訴薩羅共和國的法西斯餘孽,如何將美學無道德邏輯推到驚世駭俗之極致,並疾呼法西斯並沒有因為終戰而消失,而在我們新資本主義以一種更隱晦、更全面的方式浴火重生,讓人類文明自願受其漂亮邏輯蠱惑宰制;詩人導演一方面指控我們當代消費社會為「新法西斯」,另一方面又承擔起新寫實的底層撫視,如此張力不斷迴盪於義大利電影中,如講述勞工寓言的新銳導演-艾莉絲·羅爾瓦雀。義大利作為一個法西斯國家,不僅印證了班雅明的啟示錄浩劫預言,更於班雅明身後,實現其想像的藝術救贖,也就是,於「政治美學化」的極權邏輯灰燼下,存活一種「藝術政治化」之底層影像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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