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2|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散文】少婦系男孩

原文刊載於聯合報副刊(2019.2.21)
  少婦系男孩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麼傲慢,也不再尖酸。他們談過或長或短的幾次戀情,總是受傷的那一個,但仍然傻傻相信愛、相信有一天王子會捧著玻璃舞鞋來敲門;只是不免有點擔心,那個時候自己已經老得無法翩翩起舞了。少婦系男孩的公主病老早徹底痊癒,他們腦袋裡之所以還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是因為,他們生來就屬於童話,他們每一個都上升雙魚,浪漫到不行。
  少婦系男孩和少女系男孩最大的不同倒不是年紀,而是身材。
  每一個少婦系男孩都曾經有腰有臀也有腿,但年紀到了以後,一方面代謝變慢了,二方面久坐辦公室,少婦系男孩一個個同為天涯「小腹人」,每天低頭看著消不去的肚腹發愁;吃得少了、運動多了,卻怎麼也沒辦法徹底剷除萬惡的贅肉,只好沒事就自嘲自己懷了生不出來的魔胎,當然,金城武的種。少婦系男孩的尺寸從S/M一路增大到L號,每每拿出壓箱底那幾件二十八腰的牛仔褲總是嘆息,想著哪天可以再穿上它們?也知道只是奢想。
  少婦系男孩很懂得對付寂寞。每次聊起感情,他們總習慣搬出志玲姊姊當擋箭牌:「台灣第一美女四十好幾了,不也還沒嫁人?」無意間聽到廣播裡傳來彭佳慧摘下金曲獎的〈大齡女子〉,唱到這句:女人啊/我們都曾經期待,能嫁個好丈夫……沒有一個少婦系男孩不眼眶泛淚的。
  少婦系男孩是少女系男孩的進化體。
  每一個少婦系男孩都是看《娛樂百分百》長大的,他們愛透了小S的機伶和賤嘴,愛透了她的自信;《康熙來了》停播宣告的時候他們奔相走告,為一個時代的終結而傷懷。而後,《吃吃的愛》他們都買票了,可是電影上面那個演出演藝菜鳥的小S不牙尖嘴利、不趾高氣昂,就不好玩了;而沒有蔡康永均衡效果的《姊姊好餓》,又綜藝得有點過頭。
  少婦系男孩們最輝煌的時代,終結在《康熙來了》停播的那一天。從此之後,晚上十點不知道要做什麼,不再能互相傳遞節目裡的笑點和迷戀小S吃豆腐的鮮肉以後,少婦系男孩們頓失生活重心,但他們已經足夠堅強,能面對這個世界的變化。
  「我們都是大人了。」某一個少婦系男孩喟嘆地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其他人不發一語,習慣抽菸的紛紛點起了菸,不抽的則是默默啜著酒杯。
  「長大」就像哈利波特裡的「不赦咒」,如此致命、如此不留餘地。「時間會吞噬萬物包括自身,簡直是凶險。」吳繼文借《天河撩亂》時澄的口這麼說。
  少婦系男孩到底是少婦,還是男孩?
  少婦系男孩有男孩的天真淘氣,也有少婦的成熟婉約。年紀也許是個問題,愛情市場裡,青春從來就是最熠熠生輝的籌碼,很多男人以為自己愛的是這個男孩的獨特,卻疏忽了自己心中真正渴冀的,說穿了,就是追不回的青春。
  少婦系男孩不再青春,也許老了點、腫了點,也許故事比起那些年輕底迪多了一點複雜一點,可是少婦系男孩那種綜融天真與成熟的黃金質地,是他們最最吸引人的地方。
  他們憧憬一世一生,也知道諾言的薄脆;他們渴望愛情,卻已有完備的武裝對抗冰冷現實;他們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麼愛損人,卻總可以見縫,將針插在比較不那麼傷人的地方,讓你笑,又不至於太尷尬;他們斂收自己的光芒,不再是個一呼百諾的party queen,可是他們不會讓場子冷下來。
  少婦系男孩懂得如何與寂寞相處,他們可以一個人看電影、吃飯,獨自出國旅行對他們來說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很可能不久以後,他們連進手術房開刀,都可以一個人。
  也許他們最大的毛病是,他們太擅長照顧自己了。男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男人潛意識裡期待另一半是個生活白癡,口裡抱怨,身體卻好不誠實熱情地幫另一半把所有的事情辦得妥妥貼貼,如果另一半是個換燈泡通馬桶,甚至搬家都可以自己完成的人,多半會把男人嚇跑。
  有時候少婦系男孩的愛情壯烈得有點悽然,因為他們勇於說出蘇偉貞筆下費敏那句:「那好,我陪你玩一段。」他們很能拿捏分際,玩,就認認真真地玩。
  他們可以不放入一點感情,這是他們使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少婦系男孩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點精神病。
  他們青春期時共同的記憶就是被霸凌,因為掩不住的陰柔氣質而被同儕惡意嘲笑為娘娘腔,我想這很可以理解,心靈反覆被踐踏、被吐口水被否定,人怎麼能不憂鬱?
  少婦系男孩成群結隊走進身心科掛號,更讓人為之鬱結的是,他們中少數幾個,是被押進診間要求矯治性向的;而當精神科醫師語重心長地對他們的父母解釋同性戀並不是疾病的時候,當父母拍桌飆國罵走人,少婦系男孩如何不得病?因為他最親愛的家人都一口咬定他有病。
  二◯一七年五月大法官釋憲的那一天,所有人無不因為釋字七四八號而振奮,光明的日子就要到來,至遲兩年,少婦系男孩們可以一個個披上白紗走入禮堂,接受所有人祝福自己的幸福。一年後,二◯一八公投開票結果,賞了所有人一個熱辣辣耳刮子,闢謠再闢謠,「多數人」依舊堅信同婚一過,性平教育教多P、小孩就會變同志、台灣就會成為愛滋島。
  說到底,「多數人」更相信他們「不正常」。
  少婦系男孩們挫敗,但是少婦系男孩知道薔薇戰爭還未言敗,全台灣至少有三百萬人,七到八個人有一個,願意給予他們祝福。經過了被否定的青春期,吞了無數顆百憂解和使帝諾斯,少婦系男孩雖然並不總是樂觀看待人生,但至少強韌。
  「強悍,是一種信仰。」蘇偉貞在《時光隊伍》裡不斷朝醫療體系喊話:夠堅強的病人需要夠勇敢的醫生,橫豎是個死,請為我開刀。不正是如此?橫豎我們心中早有個底:歧視永不休止,這是人類組織社會的一種模式;但我們挺直了背脊活著,就算扛著千斤頂,也要不吭一聲地朝前走去。
  這是每一個少婦系男孩,在嬌媚妖嬈的眉眼氣質間共同具備的,比男人更加男人的,骨氣。
  我們不會長吁短嘆「寶變為石」,我們相信只要堅持,終有天「石鍛為寶」。
  身為少婦系男孩,我並沒有特別以此為傲。
  我想志玲姊姊嬌嗔著向記者抱怨:「你們要幫我介紹對象啊!」的時候,應該也沒有以台灣「未婚」第一美女的身分為傲。比較正確的說法是,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忽然就「被迫」來到少婦的年紀,再裝可愛就嫌太多了,但是心底卻有個白雪公主在奔跑,打開窗戶引吭高歌,松鼠和麻雀就會圍繞著我跳舞的那種,曼哈頓奇緣式的,只會說I don’t like,字典裡沒有hate。
  月光仙子也是會老的吧!如果有一天,月野兔無論如何都再也塞不進那套窄出人命的水手服,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大喊「讓我代替月亮懲罰你」?
  關於愛情,我依願相信、願意等待,願意給。一方面秉性如此,二方面,看得多了,看著身邊的朋友們雀躍地上了航向色情烏托邦那座巍峨大船,一直等著他們回頭告訴我,色情烏托邦如何使人心蕩神馳,卻總是──並且無一例外──等到一顆顆破碎的心和疾病繞纏的身體。如果知道去向彼方的結局只會是這樣,那我當然選擇,撕毀船票,留守岸邊。
  用「道德」這兩個字來思考這件事情太過複雜了,用我的基督信仰來理解又太過單純。身為一個少婦系男孩,我清楚明白「慾望」的模樣;這麼說好了:很多人進入一個人或被進入,卻不帶一丁半點「愛」的成分,接著言詞振振「流動情慾」、「多重關係」,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在為自己的「不貞」與「敗德」塗脂抹粉,使之正當化與正常化。然而「不貞」與「敗德」是一種惡的質地嗎?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替這兩個辭彙辯護,它們怎麼不是?朱天文藉荒人之口告訴我們:深淵以下,還是深淵。
  也許馳騁色慾是某些人畢生的追求,卻不是我的。
  我想要聽見那個人心底最真實的聲音,我要他對我說話的時候不帶一點心機,我們可以一起去遊樂園坐旋轉木馬,夜裡一起看著最亮的北極星;我們可以參與彼此的人生藍圖,一起完成很多很多或微小或偉大的計畫。
  少婦系男孩和少女系男孩還有個不同是:少婦系男孩知道怎樣築造自己的夢,而少女系男孩只是「做」。
  也許有一天,少婦系男孩會再度進化,進化成「大嬸系」男孩,或其他別的什麼;但我們永遠不會變的,是那一顆天真的看世界的眼睛,和願意為這個世界的美好而熱情跳動的心。
  每一個少婦系男孩都會幸福的,我深信,也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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