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5|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去面太平洋區,找呂阿玉的建築

前陣子,天氣最熱的時候,剛好完成上一個委托,就收到一封信。
真的是一封傳統手寫的鋼筆掛號信。
從郵差手上拿下的同時,真好奇,到底是誰會這麽「嚴重」寫信給我?
或者說,對方不會用電子郵件或手機傳送,因此,只好這樣。
信封的郵戳是「西太平洋區」,不過,仔細一看就是台東市的拼音嘛。
信的內容是想委托我去看「泛台東」市區,有多少由呂阿玉設計的建築物,條件是只要繳交我在這個城市在住的時間內,日記若干即可,不支付費用,但,負擔吃跟住。
一般情況,委托任務前的調查,都沒有勞務費。
另一方面,我覺得我剛好想去那邊玩。
過幾天,我突然想,呂阿玉?是誰?為什麽資料上說他是台灣“Bauhaus”實踐者。但,考古所有建築師名錄後,卻沒有他。
雖然台東面積極大,但那段時期,所有重要的公共建築,都由他親自繪圖監造。
不過,沒被重建、重修,或拆除的這類資料沒有,因此,我的工作就是先去看看還有多少完整的存在數量,大致就是這樣的前置作業。
某月9日
馬上就要到台東了。
我翻翻腦洞裏的記憶,想像上次到這個城市的時間表,算算竟超過二十年以上,或許更多。而那次在這個面太平洋市內的旅行,其實是個無可奈何「途中下車」的意外。
那時候,我的兵役通知單即將到來,辭掉在台北雜誌社打工工作的同時,接到以前同宿過的學長來信,邀約去他們幾個住東海岸成功漁港的家裏玩。
細節有點不記得了。
不過,對當時年紀太小的自己而言,倒是因為他們,才知道原來隔了一座中央山脈,還有很多聽都沒聽過的城市、人群,和山西部的我們,同步生活著。
那段時間,吃晚飯的時候,這幾個學長經常描述家鄉的各種事,像是描寫另一國境的事情似的,勾引著我太多獵奇的幻想。
總之,接到邀約的來信不久,我就只在耳朵塞了Walkman耳機,背包裏裝了相機、底片,一大早就直接跳上往台東的火車,想趁著被征召入伍前的最後假期,好好漫無目的過一段瞎晃時光。
當然,現在知道了整個台東領土之巨大,城與鎮的遙遠狀況。
不過,那個時候一點情報也沒探聽就上了車,睡睡醒醒之間,搖晃了非常久的時間過後,才只到宜蘭而已。
不過,這個問題最後被沈重的睡意打消了。
當列車長搖醒我說「終站到了!」,恍惚狀態走出車站外,才驚覺是午夜十二點半。
慘淡的月光之下,找了很久。
驚心動魄的,終於找到一家老板熟睡不情願開門的小旅館,極硬的床板和叫聲大到以為要攻擊人類的蛙群,這兩件事,讓我怎麽都忘不了。
一早起來,上街找到公共電話,唯一有室內電話的學長說他在信裏,有張給我的時刻表,反正從台東市到成功鎮的客運巴士就只有個位數字的班次。
於是,我在街上蒼老的戲院看了兩部舊到不知道演員是誰的西部片,才離開台東市區。
上車後,一路看著窗外風景,覺得真是漂亮的純粹海景,和西岸這邊,截然不同到了極點。
一路上的這班車,只有我和一個爺爺,他比我早幾站下,路上也聊了一下,老先生是阿美族人,風度翩翩一直熟睡著。
就這樣子,沒有再回來過,一直到這個禮拜五、六。
某月10日
耳朵裏,坂本教授輕輕準確點擊小牛皮鼓的咚咚泛音,一再反覆延長,叫《Goodbye To Hawk》的曲子在鼓點背景的弦聲裏,穿過窗外太平洋區的匆匆雲朵、林間,以及不怎麽現實的舊水泥廠,一塊一塊的。
沒有理會那些。
我的眼神,繼續凝視法蘭克福機場,幾個小時前開始,很有目的的觀看,或者說過於專心。
「空調溫差變化」到「家貓的等候」。
試著讓問題不要間斷,像與勒索對象的慰問,當然,事情不是這樣。
因為態度未免過於「那樣」。
有睡在硬地板上的德意志共和國女生,完全無法判別是不是在她舒適的房間裏,如果不看背後猥瑣荒涼的候機室背景的話。
剛剛那個一塊一塊的太平洋區間風景,沒注意的時候,改為稻田當綠色前景,山層層剝開陽光照著的位置,穩定的背景依靠。
大片的海洋,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有,家裏鑰匙在包裏。我確定。」
「緊緊的在身邊呦……」
坂本教授不間斷的「刷刷、刷刷刷」竹竿舞似的《貓與老鼠》,雖然不能確定是貓捉老鼠,但確定是追著什麽的時候。
總之,現在我要回到、進入這個太平洋區的風景,好幾天又好幾天。
當然,法蘭克福機場那邊,也沒事了。
某月13日
阿美族語「有小丘(posog)的地方」。
寶桑庒。
即使已變成台東市,但還是市區的經濟中心。
一路從不可思議的七樓洗石子外牆的「良夜咖啡廳」開始,鑽進意外的戲院,再看看感覺會有拳師聚集的僑社。
最後在離城前,帶包手工紙卷的綠豆椪六入裝,這家有正統融合建築的日據型餅鋪,中午就會賣完。
這樣子的風景,都在寶桑發生。
然而,以上記載的,都是日治時期,或更早的。
因此,沒看見呂阿玉的。
某月13日
此刻被尊稱傳統的,曾經都是最摩登的。
我在昨天沒找到的同一街口,看到了我的第一棟呂阿玉的建物,在寶桑路的街口,像老式骨牌似的往下翻滾成橘綠相間的樓面。
幸好,要不然最遲只能到後天了。
某月15日
很小的時候,我經常浮現的一個念頭是:「世界,到底有多大呢?」
這是個像秘密一樣的東西,潛藏在內心,盡可能不要說出去。當然,過了很長的時間以後,居然變成一個跑來跑去的大人,這個問題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就是消失而已,不是得到解答。
我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這樣,對於遠近距離的尺度,不是用國界與數據來評量,而是用時間長度。
我是這樣的人。
幾個星期前,我去了本國太平洋區的城市,台東。不是溫泉鄉知本,也不是稻田名勝池上,就只是單純的極東都市。
或許很多人會說,不是常常會去那裏嗎?
不過,我相信,西部的人,不太會特地在這個城市停留,對於西部遊客來說,這個城,只是去到那邊的轉運站而已,不是為了停留。
我想,這個城市對我而言,比東京、上海都要遙遠。
畢竟,距離上次抵達,已經超過二十年有餘。
住了幾天,不過癮的匆促北返,很尷尬的錯過原來訂票的車程,只好用轉車的方式,花了幾乎一整天,才回到台北。
這樣的迷路,很棒,像從前一樣,緩慢移動,才能抵達。
我沒有什麽事需要趕路的。不是時間寶貴的偉大經營者那種人物,也沒有人在我來的地方等著。
因為沒有座位的緣故,聽從列車長的指點,盡量往最前一節車廂找空位。
第一段車程,旁邊坐了一位帶著女兒返鄉的阿美族年輕爸爸。
我們一起買了最後的三盒火車便當後,我聽到他要女兒先看清楚老家的吊橋,再吃便當的趣味對話。
一路上,他不間斷的介紹旁白,除了聽得津津有味的寶貝女兒之外,也讓我理解了很多阿美族人的瑣事,比如這是個南方來的民族,因此入殮的位置要向南;還有,這群族人,可能都是從花蓮沖積平原往下遷徙的一群。
他們倆個,比我早下車,然後,講半天,飯盒連開也沒開過。
留下還要繼續的自己,想著小時侯的困惑。
世界到底有多大呢?
1980年代,往東部的公車上
1980年代,往東部的公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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