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斯〈靜物〉 本來有人坐在椅上
本來有人坐在桌旁
本來有人給一盆花澆水
本來有人從書本中抬起頭來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那個隨著音樂起舞的人
那個喜歡吃麵條的人
那個喜歡喝白開水的人
那個戴頂帽子擋陽光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是一個想與你好好說的人
是一個與你緊緊挽著手的人
是一個想與你一起高聲歌唱
想與你一起仰望天空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變成一個分水給陌生人喝的人
變成一個為信仰而停止進食的人
變成一個含著眼淚勸告武警的人
變成一個為朋友擋去子彈的人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輾成了碎片
撞成了彈孔
吹成了風砂
撒成了灰塵 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變成了你我身畔永遠的影子
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
變成了生活裏的盆花和桌椅
變成了我們總在讀著的那本書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也斯 創作
#侯建州 手寫
#深藏身與名 襯圖
※圖檔來源:
#陳日瑒 攝影,Instagram:infuturedream ※本篇可見於梁秉鈞《
#梁秉鈞五十年詩選.上》(
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2014年10月),及孟浪主編《
#六四詩選》(
#黑眼睛文化,2014年5月) ※也斯(1949-2013)
本名梁秉鈞,香港重要詩人、作家、學者、文化人。 「也、斯」均為虛字,取名也斯,因為欣賞二字不受單一意義規範,也不受任一種學說或預設思想所限,似乎縹緲不可捉摸,卻更凸顯出其人不受任何媒介拘束,從文字、攝影、戲劇等不同面向建構出獨特的生命情懷。在他跨界探索的前衛性格中,卻每每回到對香港深厚情感的底蘊與反思。 著有詩集《雷聲與蟬鳴》、《游離的詩》、《東西》、《蔬菜的政治》、《普羅旺斯的漢詩》等;小說《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布拉格的明信片》、《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等;散文集《也斯的香港》,及與日本學者四方田的往復書簡《守望香港》(遺作)等;以及評論集《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文化空間與文學》等。 ※賞析
在1989年天安門學運之後,香港詩人也斯寫下了這首〈靜物〉,借詠物以悼念中共鎮壓下的亡者。這首詩的結構安排簡單卻又有效,詩中的敘述與摹景,是四句一段,如首段云:
本來有人坐在椅上
本來有人坐在桌旁
本來有人給一盆花澆水
本來有人從書本中抬起頭來 讓我們試想「本來有人」重疊的作用:句子強調出「本來」以及「有人」,於是讀者可以感覺到曾經不只一人在此,而今那群人卻不在了,於是導引出單句成段的疑問句:「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 閱讀這首詩時,讀者(「你」)宛如在看一幅室內的靜物畫,「旁白」(詩人)為「你」勾勒出一群已不在場的人,他們「隨著音樂起舞」,「喜歡吃麵條」,「喜歡喝白開水」,「戴頂帽子擋陽光」,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並且循序漸進,「你」將感覺這群人與自己的聯繫正在加強,因為他們:
是一個想與你好好說的人
是一個與你緊緊挽著手的人
是一個想與你一起高聲歌唱
想與你一起仰望天空的人 這群人不是「你」生活裡的陌生人,他們想與你交流,他們與你緊挽著手,想與你一同高歌,而且還是「想與你一起仰望天空的人」:仰望天空,當然不只是字面義,亦具有象徵涵意,例如追尋遼闊、自由而理想的世界(凡是落實來解釋的同時,當然也限縮喻依的可能性)。而這群人,「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詩裡展示的是他們消失前在做的事:
變成一個分水給陌生人喝的人
變成一個為信仰而停止進食的人
變成一個含著眼淚勸告武警的人
變成一個為朋友擋去子彈的人 他們變成一個個為了心中的信仰、關懷而投身運動的人,且彼此站在一起,甚至不惜犧牲個人生命。 然後「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每當這個疑問句再度出現時,情感的分量亦隨著故事推展而愈顯得沉甸甸。接續的一段,便是全詩中最猛烈、殘酷的句子(如果詩歌如同樂曲,此處也是最激越的一節):他們如同物品一樣,被輾碎,被彈孔打穿,「吹成了風砂/撒成了灰塵」。字面上不見血,卻血流滿地;不說中共鎮壓的酷虐,卻盡顯其酷虐。 而這首詩的巧妙之處,不僅在於能放,更在於能收。「現在他們到哪兒去了?」詩人(文本)所給予的回答先是高亢激情的,隨後是沉痛哀婉的,最末又回復到平靜雋永的畫面:
變成了你我身畔永遠的影子
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
變成了生活裏的盆花和桌椅
變成了我們總在讀著的那本書 他們仍然存在於「你我」的存在裡,變成了「我們」日常生活裡的「陽光和空氣」、「盆花和桌椅」;存在於我們的閱讀之中,就像此刻,當我們在閱讀著詩的時候,那些已然缺席的前行者,他們所投身的理想及其價值,並未隨風消散。 以上主要談的是涵意層面,這一段再稍微補充寫作上的技巧。一開始提及四句一段,我們讀完後可以注意到,每一段之內,四個句子的安排,多是從輕到重,由淺至深,例如前文單獨引出的幾段;或有上下兩句間的輕重均勻而彼此互補,例如「本來有人坐在椅上/本來有人坐在桌旁」,或是「變成了我們每日的陽光和空氣/變成了生活裏的盆花和桌椅」。再則,每段之內重複的字詞,如一開始的「本來有人……」,第三段「那個」如何如何的「人」,第五段「是一個……」,第七段「變成……」,既製造節奏感,語意上又有適當的調整,到第九段的「輾成」、「撞成」、「吹成」、「撒成」的句首動詞變化,既微妙又準確,甚至結段的「變成了」也與第七段「變成」(像是進行中)情境上有所不同。這些細節,均可覺察出詩人用字遣詞的功力。 最後做個延伸:就詩作上來觀察,也斯在創作時,應曾聯想1960年代美國風行的反戰歌曲〈花兒都到哪裡去了〉(“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這首歌是1956年時美國民謠歌手彼德.席格(Pete Seeger)自烏克蘭民謠改寫,從「花兒都到哪裡去了」啟始,寫及少女摘花,送別她們的情郎,這些年輕小夥子上戰場,後來卻長眠墓園裡。也斯〈靜物〉提問的方式及其內裡的情懷,與歌曲有相近之處,大家如果將前者與〈靜物〉的文本對照思索,對它們各自的意象安排、結構方式,以及情緒如何跌宕,將別有一番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