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抽象到疏離:楊牧講座札記(舊記)

2020/03/15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這一篇原為2004年11月所記,謹以悼念詩人、學者楊牧(1940年9月6日-2020年3月13日)。
「我突然記起了在松園別館那次的講座,我拿了三本楊牧的詩文集讓詩人簽名,站在安然坐著的他面前,我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始,唯一說出口的就是『謝謝』。他當然不會知道,在東華的座談會時,我曾經抱著一疊書等待座談結束,隔壁的Marisa善意的提醒我,詩人是不耐煩於此的,於是散場時我一本也沒拿到他的面前。
他將永不知情。我知道我最靠近這位詩人的時刻已經無可挽留的過去了。」
上個月參與兩次楊牧的座談之後,我曾如此寫下自己的感觸,這些情緒彷彿還持續醞釀:我想這樣的機會大約不多了,能夠親眼看到楊牧,聽他談論自己的創作。楊牧即將赴美,而我再不久也將畢業,我後設地擔心著終於要面對最後一次的。
或許隔一些距離看待楊牧是好的,那樣我可以更從容自在,然而我也遺憾自己沒有靠近詩人的勇氣,因質疑自己粗淺的層次而踟躕,總是沉默的置身在人群中,懷著不想受挫的安全感。我極想表達我為他的文字動容,極想適時地發言並侃侃而談,證明我的確是一個相對而言用心的讀者(最終也只會停留在想的階段)。
這次楊牧談論的作品大多是他的敘事詩或詩劇,我猜想統攝的題目取為「從抽象到疏離」,用意是在說明一位詩人創作時的態度,就如他引自1997年所作的兩首詩片段為開頭:
       實際也已經證明
惟有抽象的原創所釋出的
值得,並且可以複製,充沛
交融的心血完成的是愛
與美,請坐下為我們寫點甚麼 
        ──兔
          啊無限
蔓延的憂鬱,當它曾經
被發現,接近,然後示意疏離
        ──野薑花
這似乎是楊牧作為一位詩人的創作通則,而非某類型詩歌的獨特法門。我想以這樣的立足點來做一個講座,是不好捉摸的,但也更開闊。
楊牧談論〈延陵季子掛劍〉時提到「北地胭脂,齊魯衣冠」的背景是他以「想像的支節」所架設的。敘事詩或戲劇詩情節、場景的塑造,難免攙入作者主觀的想像和發揮,它們是史書記載或小說戲劇的再創造,而非複製或還原,這也是得以在前人的基礎能別開生面的原因。
聽講的同時,我則在思考一個自己讀〈延陵季子掛劍〉時的設想,即是楊牧在寫作此詩時,是否藏有一個現實生活的對象與時空背景?以「我總是聽到這山崗沉沉的怨恨/最初的漂泊是蓄意,怎能解釋/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我為你瞑目起舞」起始的詩句,剛好貼近延陵季子告別徐國國君、重返時故人已逝的心情,彷彿詩人也同時對著某一個隱含的對象述說。詩作繼續寫道:
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淒涼
異邦晚來的擣衣緊追著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
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
酒酣的時候血紅
如江畔夕暮裡的花朵
彷彿正緬懷著年少氣盛時的自己,那些夢、那些理想,唯有在醉酒的時刻才又盛開如血紅(舊創)的花朵,以此下所展開的一首詩充滿著悼念的感傷,至「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曲終,不僅傷悼一位曾經承諾而未能實現的朋友,並且也悼念逝去的、美好而充滿著信心及溫柔的年代,在此我聯想到蘇軾〈臨江仙〉「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悽愴之意。
如果這首詩純粹是詩人以其敏銳的感受設想延陵季子的心境,自然也是一首動人的作品;如果背後有詩人自身生命經驗的投射,那又是另一番值得追索的故事。當然,實情更可能是兩者兼具相融,楊牧心目中未必有一位確切的對象和時代,但他定然有某些親身經驗,以支持這首詩的完成。
以此類推,如〈鄭玄寤夢〉,如〈林沖夜奔〉,「使用詩的策略發展古典的故事」,作者當然擬鄭玄、擬林沖,同時又涉入了主觀的自我創作。這也許能旁證楊牧為何承認〈妙玉坐禪〉是值得再斟酌、調整的一首詩,相對於季札、鄭玄或林沖,那畢竟是身為男性的楊牧較難以把握的(然而亦非絕對如此,因為模擬異性、跨越性別的書寫,在文學創作裡是必須的挑戰)。
以上是我在這次座談裡一些想法,我終究無法鉅細靡遺地討論楊牧,那對我是一個太富麗而巨大的對象,不敢相信自己能夠精確的評析或研究。希望將來還有許多機會能讓我對楊牧習以為常,那麼「最後一次」的恐慌也許不那麼深。但無論如何,我知道,當年他身為文學院院長而我是一個普通的中文系學生,常常能在文學院長廊或校園其他地方拾獲詩人身影的那些日子,已經無可挽留的過去了。
東華大學文學院,2011年6月11日所攝
李畇墨
李畇墨
祖籍雲林口湖鄉,嘉義民雄人,目前寓居新北市中和。「詩聲字」文藝社群經營者,文字工作者,創作現代詩、散文,偶事採訪。曾為政治大學兼任講師,講授現代詩歌、現代散文選讀。作品除了網路社群發表外,亦散見於各大詩刊及文學雜誌。 喜愛自然,及許多動植物,尤其是貓科動物,狐狸,及多肉植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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