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花白以後

　　面對悲傷，或者面對死亡，這是很常見的心理歷程。震驚、逃避、否認，也許釋懷一下，重新陷入逃避、否認、恐懼。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接受、面對。

　　他並不關心他老婆。只關心他的孩子，甚至孫子。老婆很顯然是被擺在最後面的。這沒什麼，因為圖得不過是傳宗接代，身邊有個伴；而且確實做到了。或許是個粗魯，感性重於理性很多，情緒化的女人。但，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大家都有吃飽了，不是麼？幾個月前，他的老婆因不明病症來了臺灣檢查，慶幸的是發炎罷了，很快就好了。但他從未買過任何一個食物，打過一通電話，給她。這沒什麼，只是食物而已，只是問候而已。更何況她身強體壯，兩人又早是老夫老妻了，不時興這般。

　　而這次，他也有了不明病症，來了臺灣。算得上天真嗎？他們總認為來了臺灣，再大的病痛都能痊癒。整個家族都覺得是感冒，等治療好了，退休好了，該享受生活了。大半輩子都在忙，連上了多少年的夜班，無償地為鄰里管帳多少日子了，甚至於替同事監控財務。這沒什麼，重點是人生可以開始遊山玩水，他的人生！這一生都省吃儉用，與貧富無關，就是生活過得簡樸。而現在，終於可以去吃好的、用好的、過好的，為自己而活了。

　　不曉得他兩個兒子如何想，兩個兒媳又怎麼想，甚至那兩門親家。但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到父母到了這種時刻，還說得出要趕緊回去分財產，喃喃著兒子這輩子是不用煩惱了，只是孫子可能會被兒子花完沒有了。這兩個兒子是體會不到的。然而為什麼還笑得出來呢？拿了錢包裡的錢，拿了車子，拿了房子……現在，連兩老的命，也要拿嗎？

　　不會得怪病的，只是個感冒，有個腫瘤。治療一下，開個刀，回去辦退休。皆大歡喜。

　　醫生輕輕的幾句話，也許一生就這麼結束了。想見誰，或者該來看的，都快來吧。

　　她在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哭得什麼樣了，他為什麼看不到？而他們的孩子，又在哪？她瘋狂買了各種食物，各種補品，各種偏方，只希望他能吃。但莫明地堅持，不吃，不餓；會黏胃，會上癮。她還是哭，還是哭。哭到今日，不再那麼激烈，卻還是停不下。他彷彿知道了，也彷彿不知道。在那樣一個冰冷黑暗的夜晚的醫院裡，哭了。並沒有嘴上說得這麼豁達。這是人必經的路，但怎麼走得下去。

　　兒子們還是不來。媳婦們還在笑。也許。

　　明天就要做切片。

　　他對她還是平淡。

　　醫生說著，要動，吃胖一點，比較能捱過手術。但他躺在床上不動，也不餓。她還是哭。

　　三個月，很短。

（原寫於20121202 PM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