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台北敦南誠品結束 21 年的營業,完成連續 18 萬個小時陪伴書籍成癮者、夜行性社交人士、無殼蝸牛們的歷史紀錄,隨即順著卵黃系帶遷移至台北這顆蛋黃的信義胚盤處,然而被更穩固的鋼筋水泥以及時尚潮流所包覆的新址,卻被眾多昔日敦南誠品的擁護者大嘆「往事只能回味,不要再提。」
敦南誠品熄燈成為了疫情期間在老店、夯店、新店相繼因負擔不了人流劇減而如骨牌應聲倒閉之際,另一使人消沈的信息,不論個人情感、或這座城的文化延續,兩敗俱傷。
在眾人感嘆老饕必去的美食店抵不過這波倒店潮,撫著肚皮哀聲歎息時,筆者想到的,卻是早在 2018 年便面臨過敦南誠品同一租約狀況、位於北投的「空場藝術聚落」。五年租約期限讓藝術創作者尚未完整計畫便要重新尋址,人人戲謔稱這樣的藝術產業困境為「空場」──到頭來一場空。然而,對曾經駐足此地的筆者而言,「這場空」雖然斷送了「空場」場域內再創藝術火花的可能,曾在此地受過的藝術啟蒙,卻是物理性問題無法抹滅的。而人與藝術、場域的互動,也是疫情期間看著各式線上展演轉播所無法復刻的。
非常時期雖然不應過分苛求,但「時」與「空」等天時、地利、人和揉合下的產物,還是最上乘的選擇。舉例而言,「空場」內曾舉辦的電影放映會,就帶給筆者關於電影「時光凝結」以及「延續共造」的啟發。
金馬奇幻影展年年爆滿的《洛基恐怖秀》也曾在「空場」舉辦過放映,與金馬奇幻歡唱場不同的是,比起電影為主的放映,「空場」所舉辦的映演活動更接近於原作音樂劇的呈現。以「洛基恐怖秀劇團 Time Warp Taiwan」的演出與歌唱為整體放映會的骨幹,而電影畫面則為狹小工廠般的「空場」提供了動態佈景,陽春卻也與《洛基恐怖秀》電影內龐克科幻風格有著相輔相成的效果,平衡出復古裡的前衛感。小小的放映空間容納約 20 名觀眾,每位觀眾在踏入如違章工廠的「空場」那一刻起,便被水泥牆上艷紅並充滿性暗示甚至性虐遊戲的裝飾物所圍繞,並在演出者的注目禮下領取與演出者互動的道具及歌詞單,仿佛地下組織的秘密儀式,創造出你我都需要被演出者檢視一番,要價值觀合宜才能入內的儀式感。
這樣的演前橋段意外帶出了《洛基恐怖秀》創作的時代背景裡,其在社會主流族群之外的「邊緣」族群中、共有的凝聚力,彷彿凝結過去於現在。
《洛基恐怖秀》原作音樂劇誕生於 1973 年的倫敦,改編電影版於 1975 年上映,70 年代對於英國可說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在第四次中東戰爭期間的衝突後,石油輸出國停止向西方出口石油,導致英國經歷了重大的石油危機。這場危機造成英國經濟大蕭條,工人們被大量解僱,失業率不斷上升,高速通貨膨脹。街頭罷工和抗議的不停歇,讓全國各地都發生了民亂,也有許多恐怖襲擊來自爭取獨立的愛爾蘭共和軍。同時警察隊伍中原先就存在的種族主義,也在此時達到了頂峰,造成各種規模的內亂。
然而,經歷過 60 年代反戰、反政府、提倡愛與和平的嬉皮文化的英國,隨著不信任政府的龐克音樂文化崛起,其他原先便在進行的反叛聲音也跟著壯大,諸如女權主義(1970 年英國通過保障女性工作權的《同工同酬法》)以及性平權(倫敦第一次同志遊行發生在 1970 年,當時僅有 150 名男同志參與,再隔兩年的 1972 年終於有了第一次正式的英國同志驕傲遊行)。
這樣混亂的時代背景,促成了《洛基恐怖秀》這部看似怪誕,實則多元平權的音樂劇。劇名「洛基」便是搖滾 ROCK 的變形名稱,代表著當時崛起的龐克搖滾衝撞體制的力量,以及其後同志運動衍生出的華麗搖滾──穿著誇張閃耀的舞台服裝,畫著濃艷的妝容,象徵了性別模糊或雌雄同體。後者以已逝歌手大衛.鮑伊為最經典的代表(可見清楚描繪華麗搖滾年代的電影《絲絨金礦》),也啟發了《洛基恐怖秀》劇中雌雄莫辨的主角法蘭克博士。除了法蘭克博士於劇中大部分時間身著的馬甲與網襪象徵著 LGBTQ 族群外,其迎接科學怪人洛基時所穿的手術衣上,更有著紅色正三角形,反轉納粹集中營裡用來代表男同性戀與女同志的倒三角形的歧視印象。
此外,歌曲、劇情上也能看到時代的縮影,以及其倡導的平權意識,比如:開頭敘事曲〈Science Fiction / Double Feature〉為美國與蘇聯的太空競賽背景下造成的科幻電影旋風的縮影,歌詞提及了 1930 至 60 年代的經典科幻片,以此致敬科幻片的歷程,而副歌唱到的「Double Feature」(兩片聯映)則為經濟大蕭條下片商祭出買一場電影送一場電影的聯播制度,此舉與疫情期間眾多片商與映演通路釋出的聯票制度並無二致,仿佛歷史開的週期性玩笑。
女主角珍妮主唱的〈Touch-a, Touch-a, Touch Me〉在英國女權崛起之際,除了代表女性工作權平等外,同時帶出性解放觀念,藉由剛與男主角布萊德結婚、有著貞潔觀念的珍妮在初嘗禁果後破除對處女情結的迷信,勇於追求性愛的歡愉。
而變裝癖、外星人、性別錯亂、生化人等大合唱,狂亂擺動下肢跳起群舞的〈The Time Wrap〉歌詞:「It's so dreamy, oh fantasy free me. So you can't see me, no, not at all. In another dimension, with voyeuristic intention, Well secluded, I see all.」透過科幻的時空跳躍,描述從不同太空維度才能看到全貌,意旨讓腦筋繞個彎才能看到更全面的世界,可說是本片多元平權世界的最佳註解。
《洛基恐怖秀》除了詼諧濃縮了一代人集體的反抗意識,藉音樂劇與電影媒介形成「時光凝結」外,從音樂劇改編到電影有著相當有趣的形式轉換:音樂劇版本的開場,為演員穿著電影院販售爆米花及飲料人員的制服,而到了 1975 年電影改編版本,則將開場改為巨大的紅唇唱著片頭敘事曲,增添詭譎科幻氣息。未料上映後,卻有一小群死忠粉絲不僅共創了獨特的變裝「膜拜」致敬儀式,讓本部作品從一開始在劇場模擬「Double Feature」(兩片聯映)的電影院情境,轉換至真正的電影院放映後,變成複合式電影與音樂劇同時存在的表演形式,或者為筆者「空場」觀影體驗中,兩者共存但電影成為布景之一的例子。
如同法蘭克博士的性別模糊,無法以二分法定義的《洛基恐怖秀》隨著「時」與「空」的不同,持續透過不同世代觀眾與媒體的互動「延續共造」,形成《洛基恐怖秀》宇宙中的多個維度空間。
疫情期間所面臨的全球性經濟與產業轉型的動盪,絕不亞於《洛基恐怖秀》創作時的 1970 年代倫敦,許多記憶中的空間以及能在空間中持續創造的未來記憶,可能都會因為經濟壓力而消失。以敦南誠品為例子,即便 24 小時的品牌精神尚在,信義誠品新瓶裝舊酒的美意,仍舊挽回不了一代人其「時」與「空」所交織的回憶。那「時」或能是這代人處於思想啟蒙、懷抱初生之犢不畏虎之抱負向社會衝撞的階段,也或能是中老齡一代在新式書店初亮相時,受到新鮮刺激下的難以忘懷。不論是何種特定的「時」所造就的情愫,勢必還得跟敦南誠品的「空」交合才能產生化學反應:踏入富有歷史的商業大樓首先嗅到的潮濕氣味,以及隨之上樓踏入書城後撲鼻而來的紙張氣息之間的轉換,或提著書袋步行至敦化南路上二樓的京星港式飲茶,一飽口腹與購書慾皆暢快的「茶」酣耳熱的記憶,都讓此誠品非彼誠品,無法取代。
我們生活的城可能不再是記憶中的那個城,正如筆者這世代的年輕人的台北,也不可能全然為書寫台北記憶名作《在台灣生存的一百個理由》中的台北。
然疫情結束後,希望筆者於「空場」所體驗的不同以往的《洛基恐怖秀》觀影經驗,能提起閱讀本篇文章的讀者走出線上串流的力量,給實體映演場所、藝術場域一個光顧的機會,正如《在台灣生存的一百個理由》書封內側引述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中的話:「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別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透過參與,在記憶中、城市文化中,注入新活水。
而在等待疫情結束,來場《洛基恐怖秀》現場體驗之前,開啟線上影片不斷重播練習劇中的曲子,還是必須的,線上與現場也能共存而不衝突。
全文劇照: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