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屋頂上的提琴手》:在流浪的屋頂上歌詠傳統、追逐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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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的提琴手》劇照/IMDb
傳統,是猶太人生活信仰的磐石,堅不可摧。不論是音樂劇或是電影版的《屋頂上的提琴手》皆以〈傳統〉(tradition) 這首歌揭開序幕,這個「開門見山」的歌舞場景,是如此地熱鬧豐富、繽紛燦爛,用鏗鏘有力的節奏不斷重覆「傳統」,既是以幽默的方式呈現歌舞表演的美感,又是如此強勢地宣示猶太父系社會的傳統主權,構成相當精彩的開場。
在《屋頂上的提琴手》的故事軸上,舊傳統與新思潮之間的代溝清晰可見,包含了生命光譜不同的刻度,有猶太人的生活智慧、女性追求愛情的渴望、親情的包容、家庭的價值,但這一切也是對於未知既徬徨又嚮往的五味雜陳。最後,這個「傳統」不得不敗下陣來,與現實經歷展開一番辯證與拉扯之後,再一步步妥協與讓步。
因此,這群猶太人要如何在困頓不安的環境中,依然維持尊嚴與保有家庭傳統?是整部電影所探討的主要課題。而既然定調為歌舞片,就是要用智慧及幽默感來闡述這段「失根的蘭花」的故事,故事本質其實是嚴肅而感傷的,但音樂設計充滿了巧思,場面調度精彩萬分,視覺上是氣韻生動的,因此淡化了現實社會裡那些令人喘不過氣的生活壓力與侷促不安,以四兩撥千金的方式帶過感釋、傷懷的心情。
更值得注意的是,與其他典型的歌舞片一樣,當劇中眾多角色同時出現時,走位的動線、對白的精準、運鏡的焦點等等都是一大挑戰,這當然也成為《屋頂上的提琴手》歌舞場面「既好聽又好看」的亮點。
而那位站在屋頂上的提琴手,交織了真實世界的故事與虛構的翦影,也是自由與束縛的昂然對峙。雖然這位提琴手在電影中,既沒有任何的對白也沒有被賦予正式的姓名與身份,但在虛與實之間,他用弓與絃述說上個世紀發生在東歐猶太村落的故事,他既是先知、智者、旁觀者,也是猶太的精神象徵,試圖為動盪不安的時局找到傳統的平衡點,與主人翁 Tevye(Chaim Topol 飾)的所有獨白與對話互相呼應,構成整部電影的故事線。
這位提琴手獨自站在黑暗的木屋上拉起了琴,就如同一個隱喻,遊蕩於灰色地帶,尋找一個安定的基石。更顯而易見的是,這位提琴手的影像與聲音是真實存在的,他所拉奏出的旋律線,蜿蜒曲折且風情萬種,充滿了異國風味,帶有些許滄桑感,反映了猶太民族兩千年來的漂流史。
Tevye 這位堅守傳統的猶太父親,與妻子 Golde(Norma Crane 飾)在烏克蘭一個猶太人世代群居的小村莊 Anatevka 經營牧場,過著安貧樂道、自給自足的日子。他們有五個女兒,依循著父權主義的傳統:「男有分,女有歸」是王道,「媒妁之言」是嫁女兒的唯一參考,猶太教的信仰是 Tevye 堅定的信念,在家族中代代相傳。
克雷茲莫調式(Klezmer mode)是猶太的古調式之一,其獨特的大二度音程,產生出神秘深邃、閃爍不定的聲響效果。「Klezmer」的字源來自希伯來語「kley(器樂)」與「zemer(歌曲)」,可追溯自數百年前的東歐,是指一群 15 世紀的猶太音樂家興起的通俗音樂,以意第緒語(Yiddish)為歌詞,經常被使用於烏克蘭、羅馬尼亞與巴爾幹半島的猶太社區中,出現在各種傳統的慶典、婚禮等等場合,頗具地方色彩。整部《屋頂上的提琴手》也彷彿是用克雷茲莫調式所建構的音樂劇,是充滿猶太色彩的好萊塢電影。
如此迷人的猶太聲響,對應了畫家夏卡爾(Marc Chagall, 1887-1985)的「超現實主義」(Surréalisme),誠如夏卡爾所說:「很多人都說我的畫是詩的、幻想的、錯誤的。其實相反地,我的繪畫是寫實的……」因此不論是 1964 年的音樂劇版本,或是 1971 年的電影版,靈感皆源自於夏卡爾 1912 年的畫作《小提琴手》(The Fiddler)。夏卡爾出生於白俄羅斯的猶太家庭,因此他經常以東歐猶太人的日常生活為題材,包括黑暗的木屋、篤信猶太教的村民、人們所飼養的牲畜、小提琴手等等,都成了夏卡爾畫筆下的主角。
夏卡爾畫作《小提琴手》/維基百科
夏卡爾所形塑出的提琴手,與烏克蘭猶太裔作家沙勒姆.亞拉克姆(Sholem Aleichem, 1859-1916)於 1894 年出版的小說《泰維與他的女兒》(Tevye and his daughters),在文字與繪畫之間前後呼應,皆描述猶太人在俄羅斯境內的生活寫照。之後改編成兩幕音樂劇,由傑瑞.巴克(Jerry Bock, 1928-2010)譜曲,薛爾登・哈尼克(Sheldon Harnick, b.1924)填詞,約瑟.史坦(Joseph Stein, 1912-2010)撰寫音樂劇劇本,哈洛.普林斯(Harold Prince, 1928-2019)擔任製作人,再由傑洛美.羅賓斯(Jerome Robins, 1918-1998)親自執導、編舞,在 1964 年首演後隨即大獲好評,並且連續演出高達 3242 場,也刷新了音樂劇演出超過十年的紀錄,更獲得東尼獎最佳音樂劇等九項大獎肯定。
而《屋頂上的提琴手》電影版是由諾曼.傑威森(Norman Jewison, b. 1926)執導,1971 年搬上銀幕,依循歌舞劇的模式,為 70 年代百老匯歌舞片劃下完美句點,也榮獲了奧斯卡最佳攝影獎、最佳錄音獎和最佳原著音樂獎。小提琴大師艾薩克.斯特恩(Isaac Stern, 1920-2001)擔任獨奏,更是讓本片如虎添翼,可謂猶太族群的各路菁英齊聚一堂。
雖說長達三小時的電影是大手筆製作,但對於觀眾的耐力及專注力無疑是一大挑戰,音樂的風格吸納了猶太文化再加以反芻,再善用小說、繪畫、音樂劇、電影之間的互文性,推敲出雅俗共賞的歌舞精神。因此,《屋頂上的提琴手》無疑是百老匯歌舞片最閃亮的餘暉,經典中的經典,半世紀以來越陳越香。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反映出猶太民族特性,《屋頂上的提琴手》最精彩的歌舞場面,恐怕就是出現在大女兒 Tzeitel(Rosalind Harris 飾)與年輕裁縫師 Motel(Leonard Frey 飾)婚禮上的「酒瓶舞」,這是猶太人、希伯來人的一種傳統舞蹈,充滿了熱情、活力,整體來看,傳統舞蹈的豐富呈現、精準的動線走位、精確的運鏡節奏,讓所有畫面皆極為壯觀且層次分明。尤其是當 Tevye 透過媒妁之言,答應要將大女兒 Tzeitel 許配給屠夫 Lazar Wolf(Paul Mann 飾)之後所唱的〈致人生〉(To life),眾人歌舞狂歡、杯觥交錯,表現出猶太民族的強大向心力,以及豪邁奔放的性格,即使身處困境中,仍能樂天知足,及時行樂。
雖說 Tevye 力圖在家庭中維持「一家之主」的傳統,然而這個「傳統」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考驗。女兒們渴望自由戀愛,使得父權主義一再地妥協與讓步。Tevye 一面看著女兒渴求幸福的眼神,一面內心不斷交戰,最後也因為疼愛女兒,不得不違背媒妁之言,讓大女兒與窮裁縫師終成連理。
他的二女兒 Hodel(Michele Marsh 飾)也為愛遠走西伯利亞,她愛上了一位熱血的愛國青年 Perchik(Paul Michael Glaser 飾),而由於 Perchik 的革命思想太過激進,最後被送往西伯利亞勞改,Tevye 最後也只能含淚在車站目送 Hodel 為愛奔向異鄉。
三女兒 Chava(Neva Small 飾)則不但違背了媒妁之言的傳統,更悖逆了猶太教的規範,她嫁給了一位基督徒 Fyedka(Raymond Lovelock 飾)。Tevye 面臨了親情與信仰上的巨大挑戰,也讓心中原本所堅持的「傳統」,結構逐漸鬆動。但也因為親情與愛,進而逐漸釋懷,並給予祝福。
歌曲絕對是歌舞劇的根基,支撐了整部電影的起承轉合,更是主導電影成敗的關鍵。無疑地,《屋頂上的提琴手》早已成功擄獲全世界的心。從一開始的〈傳統〉,到〈媒婆〉(Matchmaker)、〈致人生〉、〈妳愛我嗎?〉(Do You Love Me?)等等,都表現出編劇與音樂設計的巧思。
譬如〈妳愛我嗎?〉就是一對老夫老妻的對話,帶有喜孜孜的幸福感。雖說媒妁之言是促成婚姻的傳統道路,也是唯一選項,但在電影中,仍以各種方式表述愛情在家庭中的重要性。除了 Tevye 的三個女兒勇於追愛之外,Tevye 與結縭 25 年的妻子 Golde(Norma Crane飾)所對唱的〈妳愛我嗎?〉也表現出一種小確幸。Tevye 不斷地追問 Golde 是否愛他,但 Golde 一直避重就輕、欲拒還迎地回答:「我愛你嗎?25 年來我幫你洗衣服,替你煮飯,打掃家裡⋯⋯經過了 25 年,為何現在問愛或不愛?」(Do I love you? For twenty-five years I've washed your clothes, cooked your meals, cleaned your house… After twenty-five years, why talk about love right now?)
最後這對老夫老妻也害羞地認愛了,竟也甜甜的、微微地令人臉紅心跳。
〈日出、日落〉(Sunrise, Sunset)更是全劇最經典的歌曲,是父母送給新人的祝福,如同一首輕柔的搖籃曲,藉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規律的自然現象,週而復始日出、日落,隱喻為代代相傳的祝福,也是對韶光荏苒的感嘆,是猶太人生活智慧的傳承。
此外,〈如果我是個有錢人〉(If I were a rich man)、〈媒婆〉等等曲目雖然表現了平凡人無法改變現實的無奈,但又能苦中作樂、自我解嘲,強調樂觀、積極、熱情、活力,透過精彩的歌舞呈現,試圖讓現實生活中的苦楚,與觀眾保持適當的「安全距離」,十足展現出歌舞劇樂觀優雅的精神。
除了傳統之外,「離散」為電影另一個重要的軸心,不論是女兒們個個嫁為人妻,為愛遠行,或最後因為政局的轉變,這群猶太人被迫搬離自己的家鄉。出現在片末的〈安那特夫卡〉(Anatevka)更表現出這群「失根的蘭花」再度面臨流離失所的命運,充滿不捨與感傷的情緒。
最後,那位小提琴家緊緊跟隨著 Tevye 離去的腳步,原來傳統精神就是情感的連結,儘管流散遷徙,那一聲聲琴音所縈繞出的餘韻,是源遠流長的,用思念緊扣住所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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