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你那邊幾點?》後,有個想法一直縈繞不去:
我等下晚餐要吃燒鴨飯。
陸弈靜佇立在烤鴨店前買鴨的鏡頭,我想是全片顏色、聲音與味道最飽和的一顆。
一排吊掛著的金黃烤鴨橫過景框,剛起鍋的鴨肉竄起白煙、節奏急快的剁鴨聲、鐵鍋熱油滋滋的歡騰聲,幾位店員動作利索的切著、炒著、打包著;而一旁的陸弈靜只一臉蒼白、漠然地在一旁看著,或者呆愣。
她在想著什麼呢?
或許想著,以往丈夫總是貪嘴,每星期都要來這買個半隻鴨回家;
或許想著,他走了,家裡沒有人敢吃掉那顆鴨頭了;
或許想著……
他們都活在錯開的時間,相隔七個時區、相隔於陰陽兩界。
《你那邊幾點?》描繪了三個寂寞的人。在天橋上賣手錶的小康、在法國晃蕩的湘琪,以及丈夫剛過世的陸弈靜。
遊走於台北市區、巴黎街弄與公寓宅居,他們三人的時間都走慢了。
在忠孝西路的人行天橋上,行人穿梭經過。天橋原本的設計旨在連接兩地,是通道,乘載人們的匆匆。
不過,攤販上了天橋、找個位置立定、打開工作箱後,便為此處拉開另一個小時空。人們走過時,或許瞥過、或許停下腳步看看、或許聊天殺價。
然而多數時間,攤販只是在行人的來去與橋下的車流中,凝滯著。如小康那般。
於是乎,在等待時,百般無聊的他用手錶錶身甩打著鐵欄杆。
「叮、叮、叮、叮」,乏味的單音,時間無止盡的向前。
小康把他所有的手錶都調慢了七小時後,湘琪再度出現於畫面中。
此時的她,已在法國巴黎。
湘琪手腕上戴著的是離開台灣前一天,在天橋上和小康拗著買來的那支錶;
那支原本戴在小康手上的錶;
那支有著兩地時間的錶:台灣與法國,家鄉與異地。 在巴黎的湘琪,歇腳於咖啡廳、餐廳或飯館時,總被過多的異國言語環繞,無論是細語交談、陶瓷器具輕碰聲、隔壁桌的喧鬧歡笑,各樣的聲響都烘托出她的孤身寂寞。
搭乘手扶梯時亦然。只有她站立著、緩緩順著機械的規律向下移動;然而其他頂著西方臉孔的男男女女,各個側身從她一旁迅速通過。
在原本就運轉著、向前的軌道上,他們選擇加快了步伐;
而她則好像是那位,慢了的人。
除了為已故丈夫買烤鴨外,陸弈靜總在家中。流連於飯桌旁、神壇前、魚缸邊、廚房內,或是蹬上窄隘陽台的平台與家中餐廳的木椅上,用床單等各色大塊的布料,將光線圍擋在外。
「你在幹嘛?」兒子問。
「他怕亮,太亮他就不敢回來了。」
丈夫已早她一步離開人間,但她仍深信著他曾回來、他會再回來。
無論已故的丈夫有否在半夜回來喝神壇上的那碗符水,掛在客廳牆上慢了時間的八角鐘是她確信的證據。此岸的人唯一能做的,是以配合他的時間表示理解、尊重與想念。
於是她半夜起床,煮了頓豐盛的晚餐,為那空了人的座位擺碗筷、盛飯、夾菜肉。小康不懂,他怎麼可能會懂。
但我知道,你一定懂。
於是片中,他/她的時間與她/他的交錯。
小康在台北過著她的時間,吃著路邊買的燒烤、配上法國產的葡萄酒;半夜失眠時,看著她在的國家的電影,《四百擊》。小男孩和小康一樣,在城市深眠時仍然醒著,男孩偷牛奶,他則是偷些七個時區外的味道;
湘琪在法國感受著身處異鄉的孤寂,而那張可與他聯繫的名片,不小心遺落在巴黎地鐵中;偶然的,她遇到同樣說著中文的香港女子,才找到了些親切感,只不過,最後還是得拖著行囊、離她而去。或許,唯有錶上指著台灣時間的時針,才能稍微撫平她的心。
陸弈靜在他的家中等他回來,師父告知的時辰她都遵守了,也叮囑了兒子四十九天內不可殺生,她相信那些生物都有可能是他變成的;她也在那日,穿上他最愛的旗袍,與他共享一頓晚飯後,走進他的房間。
他回來了。
「你那邊幾點?」
我活在不屬於我的時間裡。
我在台北車站附近看見,回國的湘琪在找小康,而那時,天橋已經不見了;
在陸弈靜的家中看到,青少年時期的小康曾在家裡的走道起乩,他母親嚇壞了,父親則將碗丟向了他,碗碎裂在他的耳邊;
我在湘琪與香港女子的親吻中看見了,在另一張床上,小康也曾輕吻阿榮;
在坐在巴黎公園長椅上的湘琪臉上,看到了在大安森林公園裡,哭泣的楊貴媚。
「你那邊幾點?」
我這邊現在是,晚上八點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