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楊相思樹｜第二・安定風波 (7)

安定門外風波這日，成德夜間睡得極不安穩，次日天不亮便起床梳洗，明珠前腳離府，他也匆匆出門，直奔安定門外。他到棗林胡同張英奇府上，聽說張英奇尚未到前頭來過，大約還在休息，便吩咐不必通報，自己入內去找楊艷。

他到了楊艷那屋子，見外間無人，只炕上扔著一本《昭明文選》，便推門進了裡間，正詫異為何地下散落幾件衣裳，抬頭卻見明亮晨光當中，張英奇蓋一張倩蔥繡被躺在床上，臂彎裡一個人睡得香甜，那張睡臉再熟悉不過，正是讓他一夜牽掛不得好眠的楊艷。他腦中轟然作響，見楊艷前額貼著張英奇鼻尖，竟僵在門邊動彈不得，好半晌才能移開目光，勉強移動腳步轉身離去。

他出了棗林胡同一路縱馬，不從安定門入內城，卻沿城牆向西疾馳，入了德勝門也不走鼓樓西大街，取道德勝門內大街逕奔什剎後海。他沿湖奔馬，只見晨曦灑落什剎海萬頃碧波，點點金光眩人眼目，岸上綠楊冉冉和日和風，如此煙籠長堤溫柔光景，卻愈看愈是模糊，心想，子蓮昨日才摔傷頭將我忘了，怎當夜便投向靖少懷抱？子蓮並非輕薄隨意之人，難道就因為靖少外貌出眾，風度過人？子清總誇他多情重義，誰想得到他輕易負心背友？可說到底我與他不過數面之緣，引他為知交好友，將子蓮託付給他，難道不是我一廂情願，天真過頭？他想到這裡，一股惱恨之意無以復加，胸口悶得喘不過氣，竟忘了正在馳馬，攢緊拳頭便向馬背上搥，那馬吃痛亂了腳步，登時將他摔到柳蔭之下一片青草地上。

他抬頭見那馬在數丈開外停步，站在湖邊等著，想起適才情景，又是重重一拳搥下，本想疼在手上勝過痛在心裡，一拳卻打入軟草青泥，無處著力之感正是當下寫照，讓他先是一怔，隨即抱著膝蓋痛哭起來，心中比先前更加無所適從，想要回頭問個明白，卻怕再見方才情景，且楊艷既已將他忘了，要藉何緣由開口相詢？倘若當真問出不想聽的話，又該如何是好？

他在柳蔭下哭得頭暈腿軟，許久後才止住眼淚，拿袖口拭去滿臉淚痕，這才起身牽馬，又在什剎海畔失意流連，直到正午過後。他回到明珠府，將馬交給門上人，也不回自己院裡，一逕往後園去，來到林園深處淥水亭口，見四面細簾低垂，屋中清涼碧蔭，芙格獨坐案後低頭繡花，身上櫻草色衣裙被透簾日光一映，春日妍媚照眼而來，他站在門口便看得呆了。他本是高傲心性，為楊艷哭了一上午，此刻重思振作，執拗一起，便想將楊艷拋到腦後，又記起昨夜與芙格在此說話，不由得臉上發熱，心想，我與芙格是從小到大的情分，這些日子我怎竟將她拋諸腦後？她大了以後總不肯跟我說一兩句溫存話，可我離家十數日，她便擔心得矜持都放下了，甚至願意子夜相會，難道我要辜負如此情意？他看芙格極是專注，心頭也跟著她一針一線來回抽緊，忍不住脫口輕喚：「芙格！」

芙格抬頭見他來了，連忙放下針線起身道：「哥哥一上午哪兒去了？我大清早便到哥哥院裡，四英姊姊說，哥哥在淥水亭讀書，還特地命人送了一壺棗花黃芩茶來，誰知我來了，卻不見哥哥人影。」她伸手去摸案上茶碗，說道：「你看，茶都涼了。」

成德也上前一摸，笑道：「涼了有什麼關係？」

他端起茶碗，細細啜了一口，笑道：「涼茶吃來更覺清熱明目。」便將茶碗遞給芙格，笑道：「你也嚐一口。」

芙格臉一紅，說道：「我才不從你碗裡吃茶。」

成德微微一笑，放下茶碗，拿起她的針線，原來是昨日四英幫忙的絹子，便問道：「這絹子什麼時候能好？什麼時候能給我帶上？」

芙格從他手中拿走絹子，說道：「誰說要給你？」

成德笑道：「不給我帶在身上，難道給別人帶？」

芙格辯解道：「這是給穆楚哥哥繡的。」

成德笑道：「你起小給穆楚哥哥繡過什麼了？」

芙格拿手要打，他連忙擋開，笑道：「就算是給穆楚哥哥的，我跟你要來可行？你就給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