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10/15閱讀時間約 16 分鐘

村上春樹與《漫長的告別》,認識冷硬派推理|讀小說

會認識冷硬派推理小說代表作家瑞蒙・錢德勒的讀者,有八成是因為村上春樹吧。時報文化出版的《漫長的告別》書背上印有村上先生的譯後記,寫著:
《漫長的告別》與眾不同,無庸置疑,它是一本出色的傑作、出類拔萃。容我誇張的說,這小說幾乎已臻至夢幻的境界。
【本文大綱】
  1. 初次閱讀的失落感
  2. 三部小說的故事梗概
  3. 錢德勒的寫作技法
  4. 錢德勒的小說特點
  5. 村上春樹與《漫長的告別》

一、初次閱讀的失落感

《漫長的告别》日語版,村上春樹/譯,2007年早川書房出版。(圖源:搜狐)
《漫長的告别》日語版,村上春樹/譯,2007年早川書房出版。(圖源:搜狐
當村上春樹的書迷抱著高度期待與好奇,翻開錢德勒的書時,大概有六成會疑惑:這都是些什麼呀? ● 敘述細碎,喋喋不休地毫無感情 ● 關係複雜,看不到推理成分 ● 不懂主角的美式幽默
不過我不是來吐槽出版社印製的書背,也不是要指責村上先生有點誇大的推崇,我反而很認同村上先生。
我第一本閱讀的是《大眠》,很不習慣錢德勒的筆調(可能也與翻譯有關係),覺得枯燥,還沒跟上劇情,一個個配角就被殺死了。
後來讀《再見吾愛》,把它當漫畫看,發現若把標點符號也讀進去,會比較好懂,一個斷句就是一個畫格,並且嘗試畫出來。
最後讀《漫長的告別》,發現偵探馬羅變了,他會說心裡話,會與讀者對話,多了感性和惆悵;也懂了在錢德勒的所有作品中,為什麼村上先生最愛《漫長的告別》。
讀完錢德勒的每一部作品,才懂村上春樹為何鍾愛。
讀《再見吾愛》時,根據小說描述,嘗試畫出來。

二、簡述三部小說的故事梗概

我替錢德勒的三部長篇小說下了簡單的結論:《大眠》寫的是親情,《再見吾愛》寫愛情,《漫長的告別》是友情。故事內容都很具體真實,所交織的三種情愫也令人動容,然而,闔上書後才是現實。

1. 《大眠》
史坦梧將軍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有過三次婚姻,最得將軍喜歡的第三個女婿,卻在一夜之間消失;小女兒漂亮又狂野,卻經常被人拐騙,惹上麻煩。
史坦梧將軍第一次面見馬羅時,對他說:「一個到五十四高齡才第一次享受到人父之樂的人,無可抱怨了。」他找來私家偵探馬羅,是為女兒們的幸福著想,還是為了自己身為地方豪紳的尊嚴呢?
「一旦死了,進入大眠,再也不被這種東西打擾。」小說最後點出「大眠」的意旨,一切富有、親情、名聲,在死亡面前都是一樣的。

2.《再見吾愛》
馬羅偶遇一名巨漢,麋鹿摩洛伊,他自稱出獄不久,亟欲尋找他所摯愛的紅髮女郎薇瑪,卻意外殺死酒吧俱樂部的黑人經理。意外當下馬羅也在場,因此被捲入這場凶殺案。
馬羅與警方交涉,認為麋鹿摩洛伊本性不壞,殺死黑人經理是意外,關鍵在薇瑪身上。馬羅挺身自願為摩洛伊打探薇瑪的下落。經過一陣錯綜復雜的胡攪蠻纏,最後摩洛伊甜蜜的回憶道:「俺聽這聲音,聽八年了——憑俺記憶所能及。可是俺還是比較喜歡你紅頭髮。」
摩洛伊苦蹲牢獄,整整八年,日夜只盼著初戀情人。

3.《漫長的告別》
馬羅的朋友泰瑞・藍諾士涉及一件槍殺案,死者是藍諾士太太,死相淒慘。案件被揭發前,藍諾士趕到馬羅住處,請馬羅送他到機場,一路上兩人很默契,不多言。
很快地,警察找上馬羅,宣稱藍諾士是兇手,而他是幫助兇手逃逸的共犯,故將他關進大牢候審。「人在監獄裡是沒有人格的」,馬羅在苦窯裡喃喃自語:「沒有人在乎誰愛他或恨他,他長得什麼樣子,他的人生如何過法。」幾日後,藍諾士畏罪自殺,馬羅被陌生人保釋,過回他的偵探日子。出獄後的馬羅仍深信著藍諾士不可能殺人,無論世道如何評論,藍諾士絕對不會殺人。
「我聽見他死了,就到廚房弄咖啡,等咖啡涼了,菸燃盡了,我就跟他道別。這沒什麼意思,我說過我是浪漫派。」這是馬羅的友情。
黑色恐怖電影「漫長的告別」,改編自《漫長的告別》,1973年於美國上映。 (圖源:CriminalElement

三、略析錢德勒的寫作技法

村上先生的譯後記裡提到:「錢德勒的寫作技法有很多可以具體學習之處。」我淺淺地做了一些功課,研究錢德勒的筆法,以下是我的筆記,學識淺薄,僅供參考。希望在閱讀錢德勒的作品時,有挖掘寶藏般的樂趣。

【寫場景】
想像自己是劇場裡的場景設計師,思考舞台的溫度、氣氛、顏色、擺設細節,聲音、味道、光線、人物活動等等,盡可能地豐富細節。寫景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強調性著重描寫;另一種則是順著角色的步伐逐一描寫,順著角色的目光逐一描寫又分兩種順序,即由近而遠和由遠而近。以下分選三段場景,感受一下不同的場景視覺感。
1. 隨主角目光,從近到遠的順序書寫   近景的擺設細節,延伸過去到中景各個物件的特徵。
我踏進門檻,並且把紗門的門鉤再鉤好。一架優美的大型櫥櫃式收音機在門左邊的房間一角發出低沈的播音聲。那是這個地方唯一一樣體面的家具。那看起來是全新的。其他東西都是垃圾——一些骯髒超大型的客廳桌椅,一張和門廊上那張相配的木搖椅,一道方拱門通進飯廳,裡面有一張滿是污漬的桌子,有一扇沾滿指垢的彈簧門通向其後的廚房。幾盞覆著曾經俗辣的燈罩的磨損立燈,如今看起來就像年老落伍的阻街娼妓。              ——《再見,吾愛》許瓊瑩/譯
2. 隨主角目光,由遠而近   遙望遠方的氣候、光線或氣氛,最後聚焦於某人事物。
那天天氣晴朗,沒有霧,連雲都沒有;游泳池從酒吧的玻璃牆外延伸到餐廳另一頭,太陽照得池面閃閃的。穿白色鯊魚皮泳裝的性感女郎正由扶梯爬上高台。我望著她褐色大腿和泳衣之間的一道白圈,望得心蕩神馳。                       ——《漫長的告別》宋碧雲/譯
3. 強調性的側重描寫   以下段落寫的是從車窗往外看的風景,鏡頭持續移動,寫的都是中遠景,畫面流   暢,並加入嗅覺和聽覺,讓整體更富色彩。
我們駛離拉斯歐林達,一路上經過一些陰濕的海邊小鎮,沙灘上貼近洶湧浪潮的地方,立著一些簡陋的木板屋,靠後方的斜坡上才是一些較大的房子。偶爾可以看見一兩個窗戶還點著暈黃的燈火,但多數房子都是漆黑一片。海上傳來海草的味道,瀰漫在霧靄當中。車輪的聲音軋過大道潮濕的水泥路面。世界是一片濕漉的空無。                          ——《大眠》許瓊瑩/譯
情景不一定要交融,但一定要有畫面感

【寫人物】
對待故事角色絕不能馬虎,哪怕只是短暫出現的配角都要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描寫,讓人相信人物存在的重要性,而不是跑龍套的過場人物。根據時報文化出版的中譯本,錢德勒的小說人物幾乎不使用修辭法做誇飾形容,而是直白的描繪,透過「電影的眼睛」,逐一摹寫。
  1. 影像先決的框視技巧 框視是電影攝像機觀看世界的方法,有框就有取捨,決定哪些東西要在鏡頭裡呈現,就能避免寫長相特徵時,突然又說穿了一雙Nike限量款的球鞋。
  2. 鏡頭移轉般的鋪寫順序 無論是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或全知視角,順著角色的視線移動電影框格,從人物的外觀全貌,到人物亮點、記憶點及人物動作,從中景到特景地移轉。
  3. 從周遭下手,觀察現實生活裡的人們 描摹人物面貌時,就怕人物不夠立體或個性矛盾。平時就應積累人物資料庫,紀錄真實存在的人身上的亮點,並盡可能寫出五官之外的氛圍感,例如在哪些場合會說哪些話,會引起什麼效果。
摘錄《大眠》寫女孩和女人的片段,比較兩者差異。(粗體字是人物亮點。)
她體型雖然小巧細緻,但一副還耐得住磨練的樣子。她身上的淡藍色家長褲十分貼身好看。走起路來像用飄的。黃褐色的頭髮捲著細緻的波浪,剪得比時下流行、髮尾往內翻的小廝頭要短很多。石板般灰藍的眼眸看著我時,幾乎不帶任何表情。她向我走來,嘴巴帶笑,兩排肉食野獸般細小尖銳的牙齒,像新鮮橘皮心一樣白,像瓷一樣亮。                  ——《大眠》(許瓊瑩/譯)
她穿著一身滾白色的牡蠣白晨褸,剪裁流暢,有如私人小島上的夏浪繾綣海灘。她悠然緩步走過我面前,在躺椅的邊緣坐下。她唇上有一根菸,含在嘴角。今天她整片指甲,從底部到尖端,全塗滿了紅銅色。    ——《大眠》(許瓊瑩/譯)
外在面貌用眼睛掃描,內在個性用場合襯托。
黑色電影「夜長夢多」,翻拍自《大眠》,1946年於美國上映。(圖源:MPlus

四、淺談錢德勒的小說特點

若要塑造冷硬派風格,主要且必要的元素是必須屏除自我意識。敘述者的情緒、觀點、思想都是被隱藏的,讀者只能透過角色的動作、行為、對話去猜測,這也讓部分讀者對冷硬派推理的評價是晦澀、陰暗、難懂。以下概述村上先生的譯後記內容,並加入一些個人觀點,希望藉此對冷硬派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1. 無情的文學
寫景、寫故事不帶移情作用,造就了「馬羅是條硬漢」的印象。這種寫作態度非常少見,且不是每種題材的小說都適合,我無法想像冷硬派在愛情小說裡如何表現。
然則,徹底去除心理描寫的「無情的文學」不是錢德勒一人所獨創,前者有海明威與漢密特開拓先鋒。海明威客觀地描繪輪廓,藉以映照角色的心理狀態,他認為「行為本身就是心理的表徵」。漢密特則更進一步把自我存在的前提去除,達到超現實的所在,不同於本格派耐人尋味的詭計與驚險離奇的解謎,反倒提供犯罪者更多的人性空間。
而為什麼錢德勒也採用這種手法?

2. 顯得真實
原因就是讓他自己敘述的虛構故事更主動、更生動、更有說服力。上個小節略析了錢德勒的寫作技法,他在每一幕的細節上做了許多細膩的假設,宛如真有一位紅指甲的性感女伶就在眼前,向我緩步而來。
錢德勒曾寫道,小說中的私家偵探「並非真有其人,而且不可能存在。他是一種行動的擬人化,一種可能性的誇張」。因為是「假設的自我」,所以小說裡從來不給馬羅明確的形象,他是什麼樣子都無關緊要。無論小說裡的人物如何談論馬羅,說他孤僻、常抽菸、老喝酒;女子投懷送抱不動於衷,黑道上門威嚇面不改色⋯⋯馬羅總是幽默帶過,既不反駁也不表示認同。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硬漢馬羅。

3. 憤世嫉俗
錢德勒的小說中,有多處對社會體制按耐不住的憤怒,強烈表現出作者的世界觀。尤其《漫長的告別》更是火力強大,暗諷商政名流、調侃警察制度、訓斥從醫道德、自嘲作家處境⋯⋯將四、五◯年代的美國批判得體無完膚。
《漫長的告別》出版於1953年,當時美國反共氣氛高漲,當局以強迫密告的方式,只要出賣同夥就能倖免於難,結果臆測、背信與恐怖氣氛籠罩整個社會。了解錢德勒處在如此陰鬱、黑暗的背景下創作,再來傾聽小說人物對社會的長篇大論,更可以感受到時代之風。而這些苦悶竟也流傳下來,直言不諱地說出現代人的心聲。
錢德勒的憤世嫉俗,是唯一有血肉的馬羅。
(圖源:Dimsdale Podcasts

五、村上春樹與《漫長的告別》

村上先生自述初次閱讀錢德勒的小說時,對這非比尋常的文體感到驚奇,翻閱多次後越發喜愛。村上春樹認為《漫長的告別》與其他作品決定性的不同,就在於有泰瑞・藍諾士的存在。

《漫長的告別》的價值
馬羅始終作為一位精彩的敘述者,講述別人的故事,他從來不是主角。《大眠》的故事主人翁是小女兒,《再見吾愛》是麋鹿摩洛伊,《漫長的告別》則是泰瑞・藍諾士。優雅的藍諾士擁有無法想像的財富,有著黑暗的過去,馬羅被這樣神秘的特殊魅力深深吸引。若說藍諾士是《大亨小傳》裡的蓋茨比,馬羅就相當於卡拉威。
許多人會在《漫長的告別》裡看到《大亨小傳》的影子,這並不假。錢德勒很喜歡費茲傑羅的作品,兩人的時代背景大致相同,都是愛爾蘭裔,且一生都為酗酒問題所苦。雖然錢德勒年長幾歲,但費茲傑羅投入寫作的時間點卻比錢德勒早得多。將幾個事實合起來看,《大亨小傳》這部作品在錢德勒心裡應佔有相當重要的份量。

譯者村上春樹的評價
村上春樹作為《漫長的告別》的日文譯者,他忠於錢德勒的文章,研究最信達雅的用字遣詞,特別是小說中使用過剩的口語,總是讓人疑惑,有著刻意為俚語而俚語的不真實感。但村上對這種特殊用語很是喜歡,他說:「這種異國的過剩性,正是錢德勒文體的一大魅力。」
錢德勒在英國生活十六年,即使後來移居美國,英國腔仍伴他一生。錢德勒在小說中使用美國人的口語,其實都是學習、調查而來的;所使用的俚語一半是在街頭蒐集,一半則從別人的小說裡學。
對此,我們都應學習錢德勒的寫作精神。村上評價錢德勒「無論寫的是什麼,都會盡力把它寫好」,即使與故事的情節發展完全沒關係,依然會把過場人物的表情、動作、說話方式描得栩栩如生,讓人深信他們存在的重要性,這也是閱讀錢德勒小說的妙趣之一。

我所喜歡的《漫長的告別》
我認同村上先生的評價,此外,我認為錢德勒在推理小說裡所嘗試突破的,就是希望在文字創設的空間下,讓讀者自己推理。閱讀這三部作品時,都深深地想找出關於兇手的任何蛛絲馬跡,但往往很難摸出線索來,直到《漫長的告別》一書,它真的很不同。
這是我第一次讀到馬羅的心聲,一改他冷酷不贅述緣由的形象,翻開第一頁就震到我,馬羅變了。有些讀者疑惑馬羅和藍諾士不過幾面之緣,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友誼值得馬羅甘願為他入獄?但若仔細閱讀馬羅與藍諾士的對話(他們每回見面都在酒吧喝酒話心情),會發現他們同病相憐,價值觀相近,也懂彼此的底線,互不碰觸,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默契。
《漫長的告別》出場人物一樣很多,但簡單幾句就能抓住任何人物的真髓,閱讀時便能清晰浮現那個人物的姿態。相較前兩本著作,無論是劇情推進或角色塑造,都順暢許多,也易於抓住犯罪者嫌疑(當然泰半是來自馬羅的心聲才敢確定)。小說的前半部在馬羅深沈的心思中前進,後半部特顯各個人物特徵,貫穿全書的則是對當代社會的冷嘲熱諷,讀完後有說不盡的痛快爽感,帶著一絲哀戚。
「道別,等於死去一點點」,錢德勒在小說中引用這句來自法國的詩文,增添一股落寞的哀嘆,我權且引以為結。
別了,朋友。我不說再見。 我在別有深意的訣別式中道過再見了。 那時我道別,感覺很悲哀、很寂寞、很決絕。

Chanson de l'adieu吿別曲)
詩文:法國詩人 Edmond Haraucourt (1856-1941) 作曲:義大利作曲家 Francesco Paolo Tosti (1846-1916) 演唱:義大利男高音 Luciano Pavarotti (1935-2007)
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吿別,等於死去一點點, C’est mourir à ce qu’on aime:              對往昔所愛的逝別: On laisse un peu de soi-même                無論何時何地 En toute heure at tout lieu.               割捨自我的一部分。 C’est toujours le deuil d’un vœu,                哀鳴的誓言, Le dernier vers d’un poème ;                如詩歌的末節; 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 C'est mourir à ce qu'on aime.              對往昔所愛的逝別。 Et l’on part, et c’est un jeu,              離別,就是一場遊戲, Et jusqu’à l’adieu suprême               直至最後與摯愛訣別 C’est son âme que l’on sème,                 以靈魂作注, Que l’on sème à chaque adieu:               直至真正的永別 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
法文參考:Mon Poeme.fr。 中文翻譯參考:臺師大音樂系碩士論文,洪頌穎 (2019),〈義大利作曲家托斯悌和雷斯必基歌曲作品的演唱詮譯〉。 業餘中譯不盡人意,但願體會一二。
願閱讀成就彼此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