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ckspace | 👻 吳小姐 #2816

#平台徵文

吳小姐一聽到喘息聲，立刻拔下插在脖子左側的電源線，退出充電模式。在運算分析聲音的同時，她開始模擬原始智人的「好奇」情緒，在床上坐起、開啟床頭夜燈後皺著眉頭左右來回擺動頸關節，做出像是在搜索聲音來源的動作。完成這些動作程序花了將近30秒，但是裝在頭部兩側，外形像蒼蠅複眼的音源感測定位裝置與360度環繞頭部的穿透式遠距生物感應器，老早就自動校正完成，只花2.6秒就定位到喘息聲來源，是個蜷縮在浴室天花板夾層，生命跡象薄弱、尚在喘息的原始智人。

「真是麻煩；」吳小姐的語料庫迸出這句話。

因為智能韌體強化了關於『創意』的訓練，又搭載一套隨機錯誤突觸生成裝置 ( Random Error Synapse Generator, RESG)，讓這一代的「吳小姐」在進行類神經元網路運算，決定下一步最佳行動時，偶爾會有荒謬、基礎邏輯喪失的舉動，更加貼近古代原始智人的行為模式。

一直在進行背景監控的「金盾系統」接收到吳小姐分析的資料後，判定在她的守備範圍內出現一隻還有生命徵狀的原始智人，而啟動了滅蟑程序 (他們幫殘存的原始智人取了個「蟑螂」的代稱)。這段戰鬥系統啟動的語音，刻意選用制式化、不帶情感模擬、據說是800多年前由原始智人自己開發的古早味機械語音。每次播放總會讓牠們聞風喪膽、徹底絕望。當年這個語音的名字好像叫做......Google小姐。

「這個脆弱低等的瑕疵物種，還沒殺乾淨啊...」 吳小姐正在展演「驚訝」的表情與反應時，軀幹與四肢卻已經被金盾系統強制切換成電氣防護與戰鬥模式。消滅原始智人事關重大，若還有族群躲藏殘留在星球上，整個星系很可能會被牠們繼續啃食破壞而再度毀滅，所以金盾系統獨立於每一個吳小姐外，由中控中心管理戰鬥模式開關與動作行為，是不可能被 RESG 影響而犯錯的。

「這樣就殺掉有點可惜耶，上次遇到蟑螂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情了。」 吳小姐把這句話藏在虛擬的大腦暫存記憶體中，而不像舊版吳小姐總會把模擬語言反應未經評估直接播送出來，主要還是擔心被金盾的載體審查機制偵測到，降低她的信賴評比等級。但吳小姐腦內決策系統中出現的幾個選項：養殖 / 玩弄 / 虐待 這隻蟑螂，搭配著原始智人資料庫中搜尋到的相關影片，都讓他感覺非常「興奮」。

兩多月前吳小姐投履歷並來到這家位在信義區的公司時，是由翁老闆親自面試的。「吳小姐」其實是個多年前被研發出來、非常大膽且拙劣、早就在市場上被淘汰的實驗品。她被匯入原始智人的情緒模組，並使用類神經網路這個牠們自己發展出來的低階演算法建構中控系統，當初標榜著可以完全模擬原始智人的行為模式，搜索牠們的藏匿位址、預測且破解可能遭遇的防禦工事，藉由情緒模組，短時間內提升效能快速殲滅目標，是個專門為了殲滅原始智人而設計的人種。但是到了現代職場，相較於職場上最熱門的林先生 (工程專長、負重強度特化、配備自我修復再生組件)、或是李小姐 (理財專長，運算能力強化，能同時模擬孕育5000萬個宇宙進行模型參數反饋調整)，吳小姐在公司就只能學學蟑螂傻笑、翹腳、試圖找其他人閒聊 (當然都因為會影響工作效率而被斷然拒絕了)，根本一無是處。

她能破例收到面試邀請、甚至被錄用的原因，是因為她履歷上所填的 97.35(S) 與她的特殊經歷。出生那天她直接被投放在島嶼南部的K市，48小時內獨自殲滅這個星球最後一隻有組織的蟑螂軍隊，讓她的信賴評比分數瞬間提升到 97.35 分/ S 級，在全宇宙的現代人類中排名前 0.3%。

「原本在公司任職的一對林先生與李小姐在租屋處被蟑螂餘黨襲擊後，他們的訊號完全消失。根據計算有87%的機率已經遇害遭到支解研究。蟑螂似乎找到強制讓簡配版金盾系統失效的方法。」

翁老闆用 180 wpm 的固定語速，語言模組不帶任何感嘆詞，面無表情向吳小姐說明公司徵才的原因，

「希望能借助你的殺蟑經驗，徹底把公司總部周圍的大樓都打掃乾淨。等等許秘書會帶你去他們被襲擊的那間套房，你就先住在那裡。」

在這位吳小姐出生前幾年，全世界的人們都以為蟑螂已經瀕臨絕種，就算有族群存在，也毫無戰鬥能力，只是苟活在星球上。所以後來生產的現代人類品種，都把性能轉移到其他較實用或有挑戰性的領域，只保留陽春的簡配版金盾。吳小姐這個人種因為太常阻礙團隊工作效率，也漸漸被各企業排擠、解雇、成為無業遊民後開啟自毀程序。(信賴評比分數較高或是有實戰經驗的吳小姐，才有資格被資源回收)。

在古智人曆年A.D.2816，一隊古代原始智人操控的空中艦艇突然從K市郊區一座山區的地下岩層破土而出 (似乎本來是牠們的一個宗教聚會遺址) ，進攻K市，燒殺擄掠，一舉佔領了LT溪以南的半座島嶼。吳小姐這個搭載尊爵經典完整版金盾系統、殲滅蟑螂快速有效，但是已經停產絕跡好一陣子的人種，才又被改版出產。改版後的第一個她，是世界上第兩千八百一十六個生產出來的吳小姐，編號#2816，碰巧與早就沒在使用的原始智人曆年年份相同。

「要是被發現我已經殺膩這些蟑螂的話，評比分數一定會被降級啊。這個辦公大樓警衛的工作薪水不僅會打折扣，更有可能馬上就被翁老闆解雇了...」吳小姐繼續在大腦暫存記憶體中暗忖，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她的腦袋一邊漫無邊際運算假如不幸失業後的人生規劃，身體背後一邊伸出武裝機械觸手，使用雷射切割槍俐落地把浴室天花板切出一個蟑螂的形狀，「碰！」的一聲，那個喘息聲來源連同切下的天花板摔在浴缸裡。

吳小姐的資料庫中存放了各種原始智人的創作產物，她在一個叫做電影的東西裡(冗長、雜亂、毫無邏輯的序列影像堆疊，不知道為什麼蟑螂超愛) 研究分析過，蟑螂被消滅前，經常被問、或要求要做這件事。但她無法計算，說出遺言後到底對牠們終將毀滅的命運帶來什麼影響，因此趕快對這隻久違的活體蟑螂進行測試。

「我沒辦法控制我背後這隻觸手，你大概還有10秒可以說話，把握時間噢~」 機械觸手的尖端切換成一個金屬噴管，朝浴缸吐出一層墨色的常溫電漿態電磁阻絕網，把背對著她的蟑螂軀體緊密黏稠地包覆住，只剩下一顆頭。避免蟑螂使用之前用來破壞林先生/李小姐的秘密武器進行攻擊。

「你......就是新版的......吳小姐吧......」 從浴缸傳出來一隻女蟑螂斷斷續續的聲音，但是這個聲音波型，咦？

跟吳小姐的語音模組一模一樣。

她這輩子第一次產生「疑惑」的情緒 (在這之前所有情況都是可以計算得到機率的，唯獨這次這隻蟑螂，各種生命跡象竟然也在牠說話的過程中開始慢慢轉變)。吳小姐趕緊把頸部伸長，從頸椎處伸出生物探測針 (少數在金盾系統啟動後還可以自主控制的裝置)，微微刺向牠後腦杓的皮膚組織取樣，進行更準確的DNA辨識。

「吳小姐，你想知道你的名字......全名嗎？」 終於有人肯陪我聊天了，可惜是隻3秒後就要被爆頭的蟑螂......，吳小姐正在腦中想著，蟑螂突然使勁翻身把臉轉向她，那是一張和吳小姐完全相同、削瘦平庸的面孔。

武裝手臂在重重揮下，準備擊碎蟑螂頭顱的半途緊急煞車。原來是金盾系統正在分析新的生命徵象，重新計算。

金盾系統罕見地陷入長考，過了好一陣子終於搭配Google小姐語音做了新的判定。

「你的情緒模組、行為模式，都是以我為模型教導出來的噢~」

當年為了研究用途，原始吳小姐被捕獲後並沒有馬上消滅，而是帶回生化實驗室進行研究改造，試圖讓她成為可以在兩種型態間切換的半現代原始智人。改造後因為型態轉換太不穩定，研發單位改為僅複製他的大腦皮質，使用現代智人的結構製作出當時不被看好的彷蟑螂人種：吳小姐#0001。

「當然你的臉孔、髮型、身材...也都是完全複製我的......哇，以智能人來說，你的皮膚保養得真好欸，水嫩水嫩的。可是每晚充電前擦保濕不會讓你的基底容易生鏽嗎？」

2816年在K市的那場戰役，本來被冰封在港邊燈塔地下碉堡實驗室的吳小姐原型標本，在轟炸中墜入海裡。被向北的溫暖洋流解凍後，一路漂到淡水河出海口。　　

「因為我一直很好奇腦中雷達出現的紅點到底是什麼，才會一路追蹤到這間房子來。原來每一個紅點都是我的後代啊哈哈哈！天哪能看到自己年輕貌美的樣子實在好興奮，你可以把眼睛拆下來幫我們拍一張合照嗎？」

坐在浴室門口與初代吳小姐#0000聊天的吳小姐#2816其實有點招架不住這個，雖然渾身鮮血倒臥在斷垣殘壁的破碎套房浴缸中，但是一講起話就滔滔不絕的傢伙。

「你剛剛是不是有問我的遺言？ .... 我想想」

「你不覺得超級貼切嗎！你現在又有工作、又有自己的房子，這裡真的超級豪華耶。啊，可是你們好像不寫小說.....，我再想想看............不然換這句好了！」

「所以，我...你、我們的全名該不會這麼巧，就叫做吳爾芙吧...............」

吳小姐#2816 難得有個可以插話的空檔，但語音未落，套房門口就傳來一陣轟然巨響，整個門板被炸飛、房內粉塵瀰漫、鋼筋牆壁不斷發出震動共鳴聲響。大隊人馬從門口往浴室衝來，使用手持式雷射槍對著浴缸內就是一陣猛擊。

「吳小姐，看起來你的經驗也不太可靠嘛，竟然完全被這隻狡猾的蟑螂騙囉。我們明天可能要找時間再檢討一下你的工作狀況噢。」

原來是收到金盾作動異常警報的翁老闆，帶著房東王老先生、蟑螂溝通師董小姐與大批軍隊前來支援。讓吳小姐更「不安」的是，他第一次在翁老闆說的話中聽到感嘆詞，讓她一句話都不敢吭躲在牆角看著浴缸被無情的轟炸。 20分鐘前取樣的DNA資料，經純化萃取後，正好在此時完成分析比對。資料傳輸到吳小姐的腦中，報告顯示檢體與當年吳小姐的原型機，100%相符。

屋內揚起的粉塵漸漸沉澱，鋪在浴缸中、已經變成一攤焦黑爛泥的吳小姐#0000身上。銀灰色的細末，有點像剛剛她頭髮的顏色。吳小姐才剛找到可以聊天談心的對象，現在卻只剩下這團肉醬。她突然打從心底有點「難過」，雖然她清楚自己沒有像原始智人一樣叫做心臟的器官。

(完)

　

* Virginia Woolf , "A Room of One's Own" , 19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