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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1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 三合院與溫度
每次洗澡,我總想試著找尋某個身體能承受的極限高溫。
由水承載灑下的那個溫度包覆在皮膚上,沿著毛細孔滲進全身時,一股心靈上的飽足感便從體內湧現,填實了肉體、乃至於回憶拼圖裡重要的空缺。那是專屬於某段記憶的溫度,如此絕對且難尋。似乎高一些身體便被撕裂的炙痛感佔據、低一些又疏不通埋在皮膚表層與回憶連結的神經──關於已被拆掉的老家三合院。
飛蛾與蚊蟲盤旋纏繞在沉熱的路燈燈罩下,偶見柔黃色光線最外緣,遲緩的蟾蜍待在時間外發楞。幼年看似高大的磚造三合院有條攔腰闢開的幽暗小徑,像歷史板塊間的皺褶斷裂處般,以一個弧度連結著院埕與藏在護龍後的廚房。除了爐灶外、廚房裡還有一個大圓餐桌和一間狹矮的浴室。當我穿過宛若時光隧道的小徑,推開紗門踏入廚房時,積聚了一百多年的爐火溫度與團圓氣氛便輕柔的拂上面來,那種溫熱的觸感,不只能在冬夜阻隔寒風、也能在夏日拭去躁熱的汗水。穿過爐灶及餐桌,是那間大家庭裡唯一的一座浴室。它的門口斜對著爐灶添柴口,壁上鋪飾的磁磚也因為承受太多水氣與溫度而泛黃龜裂。
每逢節慶全家團圓時,眾小孩們吃飽午飯就得開始排時段洗澡。阿嬤會把鍋子放在灶上燒熱水,幾個小孩蜷縮灶旁,頭伸向添柴口,烤著紅通的臉、添著各種奇怪的東西(當然偶爾也得加木柴)。待溫度夠了,便倒入浴室內的大桶子,和些冷水調溫。舀起一瓢阿嬤不經意調出的熱水,那個也有些年代的暗紅色浴杓載著的溫度,總讓第一個衝進去洗澡的我自腦門燃起一陣炙熱的幸福、延燒全身。
如今這個回憶中的溫度越來越遙不可及。蓮蓬頭開關在熱水區來回轉動搜尋,即使那水幾乎已灼傷我的皮膚,我仍然無法拾回那些散落的熱量;甚至在自作聰明、幻想自己已經沐浴於那個磚灶燒出的溫度時,打起一個個寒顫。
● 旅行與氣味
我靜靜嗅著,細緻柔軟的大雨,北海道夏末。
每當我想紀錄某一次旅行時,總會把這些瑣碎的氣味片段夾進筆記本。例如關於童軍聯團露營的是「燒焦的麻繩、染血的土壤、汗水澆不熄的營火。」又若,「盪著三節拍漣漪的咖啡、冰脆鑲金的玻璃、雉嫩童音間的維也納宮廷貴氣。」最近的一次,則是「被囚錮的沉重木頭、清新陌生的洗衣精、再三折疊的霉味。」這是離家住宿的氣味,也是第一次我得試著把旅行去的地方認知為一個新的家。
關於氣味的回憶往往在旅行結束即散去、被旅人們忽略;也正因如此,它並不如其他感官的回憶形式是唯一、不可取代的。一般關於視覺的旅行印象往往必須再次看見、或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個景點的形狀、色彩。但氣味卻不需要,即便是與印象毫不相關的某個東西散發的氣味,仍能將你的記憶一縷縷抽出。我就曾在路過一堆發出惡臭的廢棄物時,攫住一絲在太魯閣燕子口聞到的那種微膩卻富有野性的氣味。
打開行李箱,常有夾雜著期待、震撼、失望與不安的氣體分子傾瀉而出。這些黏滯在行李箱的自由,雖然因為沉澱過久而略有變質,但即使時間軸消失,由氣味構支成的場景仍能撐起那一幕幕厚重但輕盈、壓抑卻奔放的旅行印象。
不經意地在衣櫥角落瞥見已被淘汰久未使用的迷彩背包,我緩緩拉開這個背包的拉鍊、闔上眼、嗅著它收藏的氣味。
@ Edingburgh Castle Rock Hostel
● 夢境與視聽聯覺
構成我夢境的元素,極大部分是燦爛奪目的光影變化與一齣齣荒誕劇。小時候有一次在百貨公司與爸媽走散,當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個場景幾乎一模一樣、情節卻被扭曲的夢。
那是一座看不見盡頭的百貨公司。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攀附全身的螞蟻般令我作嘔,我的手被爸爸緊緊握住,整個人被拖著向前擠。我的眼睛直盯著地板,所有人的腳成了各種深淺明暗的光柱,在米白色的地板上閃爍、旋轉、疊加、交匯。
我突然很肯定自己在注視這片雜亂的光影時聽到來自這些光影的聲音,那是一首莊嚴但華麗的彌撒曲。絢麗的原色交織出主旋律將我籠罩,使得踏過這塊地板也霎時成了一個肅穆的儀式。我於是一掃之前的噁心,邁開大步,踏上這塊被神化的聖地。
被緊抓的左手突然被使勁甩開,我抬起頭來望向左邊,音符隨即靜止,這個表情驚恐的男子早已不是我爸。他著急地往回走,不時回頭向我投以敵意的眼光,好像我是擄人集團的一份子。於是刺眼的聚光燈打下,四周的人群自動散開,賦格主題第一聲部獨奏開始。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成了台上的主角。
我異常冷靜的環顧四週,似乎黑暗中仍有些隱約的光線擾動。夢境中我的角度突然垂直拉高,使我注意到那些環繞四旁的臨時演員已在指指點點、低聲竊笑。
「這個小男孩就是主角?他不會怯場嗎?」
「等一下收工要不要去吃宵夜?」
隨著視野的擴大,聲部開始疊加。一個打扮時髦脂粉很厚的中年婦女想著還要兼職幾份工作才能買下專櫃中的名牌包包;一個老阿嬤想著要怎麼把臨時演員的微薄車馬費不被察覺地塞給失業的小兒子;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孩不耐煩地等著爸爸答應要給他的棒棒糖;我的爸爸媽媽在休息室裡背稿補妝準備上演下一幕奔跑尋找孩子的戲碼……。空間開始旋轉,聲部失控地增加,千絲萬縷令人無法喘息的可能性壓迫在我的胸口。被慌恐吞噬的夢境僅存一片黑暗,瞬間停格卻如永恆。驚醒後,震耳欲聾的管風琴似還在耳邊迴盪。
在這以後,我在夢中不再有界線分明的聽覺或視覺;而與現實生活中相同的情節則在夢中不斷上演,每次都有不同的結局。我的某些記憶就這麼被夢境扭曲,化為同樣華麗繁複的光影與聲音。
@九份黃金博物館
2006. 大一國文作業
現在看那時候的文字,
其實感覺有點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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