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你仍在等我嗎?
路太漫長,而我的存在過於短暫,來不及的陪伴無可贖還,倘若人只能有一輩子,錯過便是錯過了,呼喊與悔恨無濟於事,寂滅之後,擱淺於永恆的虛空間,肉身已毀,被消磨刨打成一張薄影的我,沒有任何可做的事,等待,彷彿是我唯一的義務,而且我擅長,一轉眼六十年,我始終盼著,但也沒那麼盼了,你走慢點,時間的階梯陡峭多險,一步一步得扶妥踏穩,款款行,不急,真的不,只要你仍記得我的臉,凝縮於宇宙微塵之中渺小無奇的那張只屬於你的臉,皺紋、傷疤或苦痛,再也不會有了,永保潔淨,仁慈,光亮而值得懷念。
守望並非徒勞,僅是無人知曉。曾有幾回,恰恰截住一瞬間你的回望,攀流而下,循夜光而來,為你施燃剎那的燄色——不老的青春輕聲細語,我的環抱是否還暖熱?你轉頭怔怔看,是真的一輩子那麼長。「我們要好好的。」你說,我永誌不忘。「我們,要好好的。」如果我來你能心安,就不枉千迴百轉的拋甩,無數次無數次跌墜,試著勾你的念,在心識流奔灑無際的夜空,若一隻濕羽的蝶,偏移了弋尋芳露的軌跡,朝向荊棘。這已是上天賞賜的餘溫,省著點用,我留存的煙花所剩無幾,十年熬一炷沉水香之灼燒薰染,僅為召喚短暫一刻的清醒,人世裡的等待多數徒勞,不在人世的我又能有何求?如時間於我還有任何一點計量意義的話,便是此等永劫的複返。過於漫長的執著讓人疲乏,耗盡殘存意志,連一句傾訴也收攏不了,你的心思我漸漸也無法讀取。
沒有我以後,你的好被分了一半,另一半交給了別人。於此,我是甘願的,只要你好,隱身便是成全,你不負我,負我的是命,而他留在你心底哪個位置,你知道就好,不需說給我聽。
他也不負你,真也勤勤懇懇地伴你至他的終站,再一次,你又成為被遺留下來的人。那日風裡,他與我都在,誰也喊不了誰,咫尺多劫身,已非一世人,我們所能共感的只能是孤獨。
啊,有誰不是呢?被擲扔在虛無裡,守著一塵不染的寂靜,我還能等下去嗎?
但只要想到,我能使你流的是全然晶透明亮的淚,醇美華善,不摻雜風霜怨苦的澀,懷念如絲綢緞面的漾光,溫婉柔韌,足夠抵擋時空的斷裂,永不變質的繾綣,它再無可能走得更遠,沒有機會變身怨毒咒罵的嗔恨怒火,既無能化作扮嘴冤家,也回返不了乏味的日常。我不會變成苛刻易怒讓你揪心抓狂的老頭,不會衰老失常讓你指控番顛頑固,也不會弄瞎了眼癱瘓於床,困綁你於殘瓦斷垣的老宅厝,使你變容為醜惡的夜叉婆,破口即怨,那荒圮乾槁的菅芒地,能生滾出什麼錢來。
你命不該苦,你不該,這我是清清楚楚知道的。
我只能往輕盈的一方逸去,無法也無能把你的人生拉得更沉,觸碰不可得,當然也擾礙不了你的堅定,我終將是一顆鑲嵌琥珀的扣鈕,縫在你的時間上,日日夜夜,你摩挲著,日日夜夜,你惦記著,那麼我的缺憾便稍稍獲得緩解,你已活了我不能給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