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才是疾病的隱喻,狼人該是瘋癲的隱喻。吸血鬼的整個形象都繼承了人類對於重病患者的想像: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眼眶深陷,瘦骨嶙峋,永遠感覺到焦渴,半死不活,期盼恢復健康的生命,有傳染性(吸血鬼能把正常人變成吸血鬼),最後,生命力極其頑強(或者這樣表達:所有人都在等著他死,他卻就是不死)。
本期電影(這開眼電影網的縮圖都是些什麼鬼)
在離開吸血鬼城堡之後,《諾斯費拉圖》和《吸血鬼》的情節逐漸開始分道揚鑣。《諾斯費拉圖》花了接近一幕(Act,這又是當時電影尚未脫離戲劇的旁證之一)的篇幅描寫海上的航程,而這在《吸血鬼》中只用一個蒙太奇切換就完成了。
海上航船實質上仍舊是遺世獨立的古堡或“暴風雪山莊”的變體,《諾斯費拉圖》把歐洲幽靈船傳說的驚悚氛圍演繹得淋漓盡致,而且這種氛圍同樣部分地來源於“大到超過居住功能所需程度”,因此人們在航海日記中翻到這樣的記載:“第三天:七月十四日。大副開始有幻覺,說在甲板下有一個奇怪的旅客。”——船隻大到他們在語氣中不敢保證沒有(海上鋼琴師正是這樣藏身於弗吉尼亞號的)。
《吸血鬼》把重心更多地放在女主角父親的朋友范海辛教授利用現在看來更接近巫術的科學與德古拉的鬥法上,而《諾斯費拉圖》對伯爵抵達英國之後的故事處理得相對簡單,主要是《吸血鬼》所沒有瘟疫場面。在這裡,《諾斯費拉圖》的導演一度展現了許多相當高級的鏡頭語言,例如,一個佝僂的老紳士沿著空無一人、所有窗戶都釘上木板的街道挨家挨戶地打聽情況,然後在許多門上畫了一個十字,接著,每一個畫了十字的門中就扛出了一具棺材(圖 6)。
此外,《諾斯費拉圖》中年輕的房地產經紀人和他的上級,在《吸血鬼》中被合併成了一個角色。
吸血鬼常常與瘟疫聯繫在一起。《諾斯費拉圖》中,所有船員都因瘟疫而死。船還沒有抵達,目的地威斯堡就同樣爆發了瘟疫,電影中名為“1838年威斯堡大死亡”(圖 6)。隨著吸血鬼伯爵的覆滅,大死亡戛然而止。我沒有查到這次大死亡的資料,在那段時間英國倒是爆發過多次霍亂,而《諾斯費拉圖》的旁白直接承認:“(諾斯費拉圖)住在黑死病墓地來的受詛咒的土壤中。”不同的歷史事件在這裡可能混淆了。
事實是,
吸血鬼的推原性闡釋,的確就是曾經肆虐整個歐洲的黑死病,讀者從尼古拉斯·凱奇主演的《
女巫季節》中,還能看到對這場瘟疫的直接刻畫。《
三口棺材》提到過這種闡釋:當年許多黑死病患者在奄奄一息時被誤判為死亡,因而遭到活埋;他們從棺木中醒來後,拼命掙紮著想要出去,在棺蓋內側留下了一行行的血手印;後人由於諸如盜墓等原因打開棺材時,看到屍體改變了原來的姿態,變得面目猙獰,又看到那些血手印,於是產生了吸血鬼的聯想。《
黑死館殺人事件》中那座“黑死館”,也正是因為它仿造的那座歐洲城堡曾用於安頓黑死病患者而得名。這本書剛好同樣涉及到根植於黑死病記憶的活埋恐懼以及由此誕生的“安全棺材”,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搜索“
曼徹斯特木乃伊”。
對於黑死病最主流的認知,是
鼠疫。《諾斯費拉圖》中,水手們打開伯爵盛裝墓地土壤的棺材,看到許多老鼠在其間爬行。即使是沒有提及瘟疫的《吸血鬼》,也在船隻抵達英國港口時,讓一群老鼠繞著已經被德古拉咬過而發瘋的房地產經紀人奔竄(圖 7)。
爆發於中世紀的“黑死病”,已經像在它之前的“大洪水”,以及在它之後的“二戰”一樣,在藝術作品中成為了榮格所謂“
原型”般的存在。就連《浮士德(1926)》的開頭,梅菲斯特為了給浮士德設下圈套而掀起的瘟疫中,也出現了黑死病期間特有的“
鳥嘴醫生”。西方人在2019年疫情期間產生的某些種族主義心理,未始不可理解為對於黑死病的集體記憶,因為後者同樣被認為起源於亞洲。
J·K·羅琳說狼人是疾病的隱喻,依我看,如果讓
福柯或者
蘇珊·桑塔格來說的話,
吸血鬼才是疾病的隱喻,狼人該是瘋癲的隱喻。吸血鬼的整個形象都繼承了人類對於重病患者的想像: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眼眶深陷,瘦骨嶙峋,永遠感覺到焦渴,半死不活,期盼恢復健康的生命,有傳染性(吸血鬼能把正常人變成吸血鬼)
,最後,生命力極其頑強(或者這樣表達:所有人都在等著他死,他卻就是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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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疾病,吸血鬼還帶有一種不加掩飾的
性意味。吸血鬼咬人脖子的行為本身就和一種親吻方式在外觀上沒有任何差別,並且吻脖子還是在所有親吻中特別熱烈的一種,更不用提《
卡蜜拉》本來就是一部帶有女同性戀傾向的小說。吸血鬼對於美味鮮血的食欲永遠只能描繪為對於美好肉體的渴望,特別是對白晰的脖頸(參見奧拉克伯爵在見到房地產經紀人妻子照片時的反應)。因為人類確實沒有進化出針對人血的美食學,所以也就缺乏像《
舌尖上的中國》表現食材那樣去表現人血的鏡頭語言(圖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