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12/02發佈於 2020/10/26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張愛玲《半生緣》：讀得很痛苦的一本書

《半生緣》是我看得很痛苦的一本書。並不是因為不好看，而是：第一，劇情很瑣碎；第二，我在翻開書前早就被爆了大雷；第三，對白中充斥著各種可怕的傳統觀念，看了渾身不舒服。

但如果「令人不適」是這故事的宗旨，那的確是非常成功的作品。大家都說《半生緣》是恐怖小說，張愛玲就是恐怖小說家無誤。

讀張愛玲時難免聯想到有「小張愛玲」稱號的鍾曉陽。若要將兩者相較，雖然一樣都是走悽愴悲涼路線，但讀鍾曉陽，比較能純粹地沉浸在人生的悲歡、情感的惆悵中；而讀張愛玲，則是會多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鎖。若論深度和廣度，或許還是張愛玲層次更高；但若要論單純的「喜歡」，鍾曉陽描寫的情感是更讓我喜歡的。不過，也不能說不喜歡張愛玲，而是讀她的作品總是很五味雜陳，非常難形容的感覺。

回到《半生緣》。以下劇透。

我有點詬病故事一開頭就開門見山預告男女主角會分手，作者自己率先爆雷是怎麼回事，這讓讀者該怎麼投入前半段的濃情密意呢？

故事鋪陳了非常多囉嗦的瑣碎情節，看來看去就看到一大票意圖干涉後輩姻緣的長輩，很教人厭煩。我猜想，或許在這堆親戚朋友之間的暗潮洶湧，無非就是想呈現華人社會中，人人心中都會存有的一些你來我往的小小心機吧。就如曾看過一篇評論文章所提到的：「張愛玲筆下描寫的都是一些『庸人俗事』，講的盡是瑣碎的生命、混沌的煩惱；這些人與事雖然很俗，卻很能勾起我們的共鳴。」因此《半生緣》中的人物會如此招人厭煩，也是這個道理。

在曼楨的大悲劇發生之前，最讓我火大的兩個橋段大概是：當顧太太對著女兒曼璐說「你別的沒什麼對不起他（指曼璐的丈夫鴻才），就只有這一樁（指曼璐無法生育的事）」；以及曼璐的前未婚夫張豫瑾再度出現在顧家時，顧太太和顧老太太竟然為了憐他對曼璐多年的癡心，而想把曼楨嫁給他，以報答他十年未娶的情意──即便她們都明知曼楨正在跟世鈞交往。哇這種把女兒當成物品隨便送人的觀念，完全讓人一秒炸裂。

直到曼楨被姊姊曼璐設計而遭姊夫強暴，更覺得顧太太簡直可惡。不但不為曼楨打抱不平，還舉雙手贊成她嫁給強暴犯；曼楨鬧著想報警，還怪女兒不懂事傷害名譽。其實說到底顧太太不過就是個很普通的傳統女子，但就是這樣的普通和典型最讓人痛恨，完美傳達了自古至今，禮教都是怎樣害死人的。

《半生緣》故事背景處在由傳統走向開放的交界邊疆，自由戀愛剛開始興起，卻又尚未擺脫傳統桎梏。年輕一輩看似有自由選擇的權利，老一輩看似給了子女空間；但事實上門當戶對的偏見和禮教枷鎖依舊如影隨形，長輩終歸還是不願意放手，才造成連環的悲劇。於是這種荼毒便持續世代傳承。張愛玲的諷刺力道，是萬箭穿心的。

當我漸漸對書中人物投入感情時，卻因為一早就知道悲劇會發生，覺得越讀越痛苦；等終於讀到曼楨被強暴，更是一度看不下去。原本還稍微慶幸，至少曼楨後來還是逃出來自食其力了；卻沒想到在曼璐過世後，曼楨竟還是為了照顧孩子而嫁給祝鴻才！這是全書最讓我崩潰的轉折啊！不能接受！（抱頭）

我認為整件事最悲慘的描寫莫過於這一段：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想了她好兩年了，就連到手以後，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麼稀罕了，甚至於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看著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裡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情。怎麼她到了他手裡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帳，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輕重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占上風。

所以這場毀了曼楨一輩子的悲劇，到底是為了什麼？曼璐為了留住鴻才而陷害自己的妹妹，到頭來根本什麼都沒留住，還賠上自己的性命；鴻才肖想曼楨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得到手了卻並沒有因此幸福。這慘劇之所以慘到無以復加，就是因為它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慘劇。更慘的是曼楨身為一個性侵被害者，正式結婚後這一切竟然就此變得「無足輕重」！真是要命。

說起曼璐這個女人，也是典型的「張愛玲式女角」，可憐、可恨、可悲交織於一身。她也是傳統禮教的犧牲者，為了養活全家大小下海成為舞女，葬送青春年華，也葬送了愛情。若說她會嫉妒因自己的犧牲而受惠的曼楨，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張豫瑾愛上曼楨，更是壓垮曼璐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對曼楨的誤會雖也不能怪張豫瑾，但事實就是，張豫瑾還是成為了一個既傷人又討厭的存在。曼璐的行為固然病態且愚蠢，但在那樣的環境裡，這些女人都是可憐人，難以擺脫互相傷害的宿命，最後也只是讓男人（祝鴻才）漁翁得利罷了。

張愛玲塑造的人物往往是那麼不徹底，可恨的人也使人憐憫，無法純粹地厭憎她們，形成一種滿滿矛盾的滋味。

說了這麼多，好像很少提到男主角世鈞。世鈞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的懦弱和逃避確實是敗筆，我不會苛責他因吃醋而與曼楨齟齬，也不會苛責他在曼楨落難時因為誤會而離開；但後來與翠芝的結合，雖然可以理解，卻難免覺得這兩個明明不相愛的人到底在搞什麼，有種「反正都走到這步田地了隨便你們啦」的感覺。

最後，想提一下在這通篇令人痛苦的故事裡，也有難得撫慰人心的橋段。曼楨生產後在醫院遇到蔡金芳夫妻，雖然萍水相逢，卻很有義氣地幫助她逃走，並提供安身之處：

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鉗制著。

於是從張愛玲筆下這些「庸人俗事」當中，還是可以窺見一絲人性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