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笨凡事難

睡前隨便翻點書，忽然在《紅玫瑰與白玫瑰》，看見「人笨凡事難」一語，好親切，睡意頓時消失大半。中學有段時間，班上很愛以這句話彼此調侃。不知那位同學慧眼獨具，熱愛張愛玲的小說，還挑了這句作為口頭禪。如今人海茫茫無從求證，只留下一點青春的回憶。

《紅玫瑰與白玫瑰》主題是佟振保與幾位女子的情緣糾葛。可惜全篇幾乎沒有纏綿悱惻的浪漫旖旎，反而充斥懊悔、難堪、遲疑甚至不耐等負面情緒。知名的紅玫瑰白玫瑰比喻，奇巧辛辣，但終歸是得不到的比較好而已。作者告訴我們，佟振保是個有始有終，有條有理，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儘管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

「人笨凡事難」是佟振保責備妻子烟鸝某次笨手笨腳，連小事都做不好的用語。振保的不耐煩躍然紙上，當著小叔的面被丈夫如此羞辱，烟鸝先是「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繼而微笑，又看看小叔笑了沒，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那時的烟鸝，簡直是個「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的木頭人。這一段明明只是家常瑣事，細想卻非常殘酷。即使是幸福美滿的家庭，偶爾仍免不了口角衝突，而不那麼幸福美滿的家庭，少了一點點彼此的體諒，光是言語的刀劍互砍，也相當驚心動魄。

烟鸝被賦予白玫瑰的象徵，「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的白」，惟婚後一段時間，烟鸝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成為振保眼中庸俗乏味又不善持家的平凡婦人。而烟鸝和裁縫短暫的婚外情緣，可憐可笑，但這或許是她在窒息婚姻的小小掙扎。後來振保花天酒地不給家用，烟鸝看似山窮水盡，卻在社會關係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倒是成長許多。某日振保晚上回家，發現烟鸝「憂傷的臉上略有皺紋，但仍然有著沉著的美」，當時她穿著一身黑。

佟振保在公車偶遇紅玫瑰王嬌蕊，嬌蕊帶著孩子去看病。老了、胖了、憔悴了，看似生活平穩，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當初振保決心捨下嬌蕊，無非是擔心奪人之妻的流言蜚語，加上嬌蕊男女關係開放，疑心自己無法招架。得知嬌蕊再婚幸福，振保當下不知為何滔滔落淚。

人笨凡事難，雖說言之成理，總是略嫌刻薄。然而聰敏過人的振保，留學、工作堪稱順遂。可是綜觀他的人生，並沒有比較如意順遂。振保在男女關係一次又一次的放棄和選擇，造就了他的人生歷程。或者到頭來，笨與不笨，人生都很難，儘管是不同的難。

張愛玲的小說不以情節見長，多半是家常的瑣碎點滴，卻以雕章鏤句或譏諷或蒼涼，形成獨特的魅力。張愛玲善寫民國時期的世情，其社會背景與目前的網絡時代天差地遠，但作品讀來不老套不過時，仍能吸引新時代的讀者，實在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