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備份】驟雨

　　台灣有句俗諺說：「西北雨，落未過田埂」針對的便是當下的午後雷陣雨而發，往往村口烏雲似罩、村尾卻豔陽如熾，屋前暴雨驚雷、後門卻寧夏鳴蟬，以劇烈的意象刻劃矛盾、一如雨中的人生。

　　幾年前的一個暑假，我因為畢業且大考已畢、所以淹留在母親的娘家南投，算是休養生息、也算是自我放逐。那時候我每天只給自己一個流程：就是早上7點半帶著一起吃過早飯的小表弟、到村子裡唯一的那間小學上暑期輔導，然後到縣立圖書館裡隨便瀏覽閱讀；下午3點半再到那間小學接小表弟下課，回到家裡陪著他玩、盯著他完成暑假作業，然後等著吃飯。

　　小表弟非常可愛，也意外地不討厭我的老氣，喜歡跟我膩在一起；跟我愉快的玩傳接棒球，靠在我手臂跟我唧唧喳喳說著話，告訴我、以下這充滿雨的氣味的故事。

　　 他不只一次提到那個坐在他旁邊的女生，有關她的一切每天都活靈活現的浮現在我耳際，她今天梳了左右對稱的兩個辮子啦、她今天午餐吃得很少啦、她送給小表弟一個酢漿草做的戒指啦、小表弟跟她說了我昨天說的那個笑話而她笑得東倒西歪啦，等等等等等。提到她、小表弟眼中就會綻放出金星般的光芒，任何小細節都會讓他開心到睡不著覺，拉著眼皮墜鉛的我沒完沒了地說著。

　　會下午後雷陣雨的那個早上，必然是個天空幾乎沒有雲、藍得不像話的晴朗，那種乾淨的、沒有一點雜質的存在，讓人幾乎無法想像、下午會傾倒下這樣悲傷的眼淚。

　　 那女生與他同班了兩年，一直坐在他旁邊，是個美人胚子、有天我在校門口見過一次，本來兩人偷偷牽著手的、以為我沒看到，嘴角掛著一抹私藏的美好。小女生的父親是個某機關的主任級人物，卻不擺官架、一個誠懇而謙和的年輕大叔；偶爾我會與他在校門口等著接送孩子們的空檔抽根菸，分享彼此都沒有經歷過的、彼此的生活。然後孩子們魚貫似的跑出學校，各自微笑點頭、離開。

　　接近暑期輔導結束的某天下午，小女生的父親告訴我，他即將轉調回台北的機關本部任職，所以要幫女兒辦理轉校，也就是說、下學期小表弟將再也見不到兩年來朝夕相處的她。雨、就要下下來。

　　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表弟忽然央求我幫他買一份台北市的地圖。於是我走進文具店買了一份，回到家將地圖攤在吃飯用的大圓桌上，教他認路、也大致說一下南投與台北的位置和距離；他看起來很興奮，趣味盎然地看著，一會兒拿起電話撥給那位女生，台北的路名都是大陸上的地名耶哈哈哈我找到你爸爸上班的地方喔還有妳要轉去的小學了距離不遠啦妳爸爸還是可以接妳上下課......

　　以前以為，只要持續往烏雲漫起的相反方向走，就可以躲過這漫天大水，不是落未過田埂嗎？然而不管我們如何風馳電掣，終究還是會被烏雲追上、落得一身濕。

　　我是計畫在小表弟返校日後一天離開南投，小女生已然轉學離開了，在暑期輔導結束後迄至開學前這一個月，日子還是這樣過；小表弟還是喜歡跟我玩，偶爾也去逛逛夜市，只是關於她的消息就再也沒有聽到了，似乎從來就沒有這個人過一樣。返校日往往就是打掃教室、同學們們聯絡感情，順便聽老師訓話的日子，所以中午就可以離校了。我按照慣例去接他，遠遠就看他食指和拇指圍成圈狀，似乎捏著甚麼、向我跑來。

　　今天的雨下得特別早，才12點多已經有雨滴的感覺。我把傘移到小表弟頭上，他很興奮的那出那個東西展示給我看。是一塊用了半截、平凡無奇的橡皮擦。「哥、哥，你看」小表弟說，這是她以前借我用的橡皮擦，我忘記還她了，一直放在抽屜裡的角落、今天大掃除才發現的。

　　『那你要留作紀念嗎？』我問他。

　　 小表弟想了想、搖搖頭，將橡皮擦收進口袋裡。眼眶中不知道積累多久的眼淚、終於應著嘴唇的顫抖滾滾而下，發出了隱隱然、細細的低鳴；他用雙手環住我的腰間、把臉埋進我的側腹，開始啜泣起來。像是呼應著這股傷心一般，午後的驟雨並沒有用雷聲打擾，安安靜靜的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