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8|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港講《金閣寺》:火化成灰的青春,虛幻不滅的我執

圖片來源:細江英公所攝寫真集「薔薇刑」/三島簽名:Wiki
圖片來源:細江英公所攝寫真集「薔薇刑」/三島簽名:Wiki
的確,在遙遠的過去,我似乎曾在某個地方看見過無比壯麗的晚霞,此後我總覺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經褪了色,難道這是我的罪過嗎?
1950年7月2日凌晨,火舌吞噬了現實的金閣寺,見習僧人林承賢的縱火事件驚動日本,一夕化為灰燼的毁壞,卻造就了文學永恆的美,有如櫻花。
日本文學家三島由紀夫走訪京都,查閱資料,以此次事件為創作原型,1956年發表小說《金閣寺》,是他最廣為人知的經典之作。《金閣寺》是三島由紀夫三十歲時完成的小說,回望青春的殘酷、空幻,像一把鋒利的日本刀,唯美之中隱含危險,探討性、死亡、美學等主題,充分體現了,其文壇好友川端康成所形容「以真花精萃編織而成的纖弱人造花」的文學風格
《金閣寺》短短十章,花兩三天即可翻完全書,情節大抵如下:
主角溝口患有口吃,不善和他人溝通,自覺被世界拒絕,執迷於金閣寺的美。溝口生於日本舞鶴,父親是寺廟住持,寺廟附近沒有中學,他離開雙親寄養在叔父家,後來父親自知重疾,不久人世,把溝口托付給金閣寺的住持。因此,溝口出家為僧,母親希望他將來能當金閣寺住持,他亦受住持賞識,升讀大學。溝口對金閣寺又愛又恨,人生多次因對金閣寺的執著而受挫,加上好友身亡,最後他決意焚毀金閣寺。溝口本意與金閣寺共存亡,最後卻逃離火災,相當反高潮地說「還是活下去吧」。
2020年,距離金閣寺縱火事件七十年,距離一代文壇傳奇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五十年,他筆下遺留文學世界依舊栩栩如生,那種剛猛如火的暴烈,注定悲劇性的幻滅,把他永遠止於高峰,星辰永不墜落。
Image source:廢文青嗑書週記

正向樂觀的教育 VS 青春成長的虛假

三島由紀夫不說那些我們慣常聽到的「正能樣」句子,像他的《不道德教育講座》已是明例,而《金閣寺》主角溝口的青少年成長故事,亦體現了三島眼中與眾不同的人生態度。
我體弱,不論跑步還是練單槓都輸給人家,再加上天生結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廟住持的孩子。頑童們模仿口吃和尚結結巴巴誦經,在取笑我。說書說到結巴的偵探出場的段落,他們就故意讓我唸給他們聽。
單看開頭,口吃、體弱、排斥,以及二戰即將開打的陰影。這種背景設定很像日本王道漫畫的主角,《火影忍者》的漩渦鳴人、《我的英雄學院》的綠谷出久等,青春成長式敘事,分派了一手爛牌只為日後的昇華,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下一塊永遠充滿驚喜,苦中依然有甜。
溝口由中學階段,在金閣寺出家,升讀大學以至最後焚燒金閣寺的人生故事,如果說是有所成長,更貼近什麼得著、什麼教訓都得不到,溝口沒有變成一個更正向的人,許諾的友情、熱血、夢想統統都沒有。三島的現實敘事,彷彿刺破了我們所接受的假面,那些告訴我們未來必然樂觀的教育,都可能是一張空頭支票罷了。
結巴的人為了發出第一聲而焦灼萬分。他就好像一隻企圖從內界濃密的粘鳥膠擺脫出來而拚死掙扎的小鳥,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卻為時已晚矣。誠然,在我苦苦掙扎的時候,外界的現實似乎也有罷手等待著我的情況。可是等待著我的現實,已經不是新鮮的現實。縱令我費盡工夫好容易到達了外界,那裡卻又總是瞬間變色,完全錯位了……。
一切阻礙源自溝口的結巴,三島精確描述了這種溝通缺憾的時差,成為他在小說中的重要象徵,永遠的錯過,生理障礙注定溝口被世界拒絕。這很可能,和他被人取笑、輕蔑相關,「同班同學那種少年期特有的殘酷的笑聲,猶如灑滿陽光的葉叢那樣璀璨奪目」,看似認命的自覺,溝口卻顯然沒有真正的超越,「殘疾人總是被迫在鼻子尖上掛著一面鏡子」,敏感於他人有如地獄的目光。
因此,當鶴川坦誠和他相交,成為好友,溝口認定了對方是「正能樣」的正片,而自己則是底片,假設鶴川永遠如他想像中一樣,「如實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譯成明亮的感情」。
殘酷事實卻是,鶴川因情困情傷而自殺身亡,這種移情般的幻想救贖,終究也必然落空。即使是到了故事的尾聲,溝口準備燒毀金閣寺前,他與世界,與他人連結的渴望依然陰魂不散,竟使他又一再錯誤地認定,躲在暗角偷偷抽煙的普通學生,是跟他相同的縱火犯,「將被遺留下來的我的失望置於一旁」。
原來青春不一定是春暖花開,面朝大海,可能平淡乏味,充滿失望,就算經歷了種種黑暗,唯一的了悟可能是,原來所有都輕薄像一張廢紙,火化成灰,一吹,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Image source:Wiki

有夢最美 VS 劃地為牢

《金閣寺》的主線,乃是溝口由童年時聽父親訴說金閣寺之美,由此對自己心中想像建構的金閣寺,有強烈的我執妄念,令他深受其苦,愛你愛到殺死你,立意燒毀金閣寺。
父親領著我畢恭畢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擺在玻璃櫥裡的精緻的金閣模型。我很喜歡這個模型。毋寧說它接近我夢想中的金閣。於是,大金閣的內部藏著模樣完全相同的小金閣,讓我聯想到猶如大宇宙中存在著小宇宙似的無限的呼應。我第一次夢幻到了。夢幻到比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閣,以及比真實的金閣更無限大的、幾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閣。
張愛玲說過,「像我們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而活於濾鏡時代的我輩中人,則甚至慣於Beauty Filters,現實之真怎樣也追不上虛構的完美。溝口對金閣寺的迷戀,由幻想到首次遇見實物的失望,寧願喜歡觀看那個仿照的精緻模型,假物才貼近心象。
他喜歡黑暗中的金閣寺,或許是因為肉眼之不見,空想蔓生,「白晝,這艘奇異的船佯裝拋下了錨,讓許多遊人參觀。天剛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揚起風帆似的屋頂啟航了」。
這和溝口自覺被世界拒絕的青春相連,「儘管我表面很貧窮,可精神世界卻比誰都富有」,他賦予了內在寡言殘忍的暴君角色,在精神世界中成為王者,逃逸的出口。
其實,誰的成長歷程沒有自我想像的解脫?我們面對自身的缺乏,多少都會希望自己有些特別的價值、潛能,從而追求那種普遍遙不可及的夢想。我們都說有夢最美,卻沒有人提醒,這種美可能會膨脹到不可收拾,反撲現實。
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面對面地對話了。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此地接近起來。
溝口自以為和金閣寺最接近的時候,竟是處於太平洋戰爭之時,美軍空襲隨時會炸毀金閣寺,唯有在這個再堅固的事物都可能會隨時消失的階段,他才覺得自身和金閣寺平起平坐。
「因為如果美的確存在那裡,那麼我的存在就被美疏遠了。」夢想的金閣寺化作實物恆久存在,而溝口永遠只是短暫的肉身,終生貼近不了這樣的美,這種苦惱一直糾纏著他的自我存在。
美的永恆的存在正是在這種時候就會真正阻礙我們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讓我們從夾縫中窺視到的瞬間的美在這樣的毒害面前簡直不是對手,將會馬上崩潰、毀滅,生本身也整個暴露在毀滅的淡茶色的光輝下。
這種無法與之對抗的美,三番四次阻攔了溝口和女性的交配,每一次接觸女性肉體總會勾起金閣寺的形象,要直到他下定決心燒毀金閣寺時,才成功感受到性愛的歡愉。
至此,三島告訴了我們,那些所謂有夢最美,有時候不過是一種劃地為牢的枷鎖罷了。我們對夢想的追求,對美的幻想,對種種想像的執迷,理想與現實的落差,錯誤的期待,反而隔絕接近生活的可能。
然而又有誰能夠,能夠擺脫這些夢想狩獵現實的人生?
三島面對貓星人也有柔情一面,Image source:Wiki/德尼思化IG

生於憂患 VS 死於安樂

閱讀三島的著作,就像坐超速的違規跑車,必須先繫緊安全帶以免被他拋出馬路。《金閣寺》對世事之不堪,人性的醜惡,背德而來之快感,皆有一針見血的銳利,直刺穿了我們道德的假面,讓人坐立不安。
二戰告終,日本落敗,溝口的痛苦不在於國族層面之榮辱,而是「萬物皆有可能瞬間即逝」此一階段的失卻。既然世間沒有了大惡警醒生命的存在,溝口在小奸小惡之中體驗人生。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後脖頸,硬讓我站了起來。但是,他命令的聲調還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優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難以抗拒,就抬起了蹬著長統膠靴的腳。美國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腳落了下去,踩在春泥般柔軟的物體上。原來竟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閉上眼睛,發出了呻吟。 「再踩,再使勁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踩時,第一次踩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覺,竟變成了一種勃發的喜悅。我想,這是女人的腹部。這是女人的胸脯。他人的肉體竟像皮球似的,以如此憨厚的彈力做出了反應。這是出乎我的想像之外的。
溝口因懂得英語,安排與美國士兵同遊,被命令踐踏女人,雖看似被迫,但他沒有任何反抗。而且溝口更感受到「勃發的喜悅」,即使他事後得知女子到寺中投訴,要求為她流產的小孩有所賠償時,他依然無法否認,這種背德的邪惡快感。
在單純的人性醜惡之外,我們該如何理解、詮釋這種行為的意義?或許溝口的大學友人,柏木的說話可供參考:
「觀察人的苦悶、鮮血和臨終的呻吟,會使人變得謙虛,使人心變得纖細、明朗、溫和。可是,我們所以變得殘暴,充滿殺氣,絕不是在這樣的時候。你不覺得我們突然變得殘暴,就是在這樣的一瞬間嗎?──譬如就在這樣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透過葉隙篩下來的陽光嬉戲的一瞬間嗎?」
這段獨白恰好呼應了溝口對戰爭的依依不捨,許多哲人都曾經說過,人性往往在困獸場似的困境中才會大放光芒,「生於憂患」,下句是「死於安樂」,或許也反映現實中三島的想法吧。
真正的腐朽和邪惡,埋伏於看似世界和平的當下,人性的殘暴竟在晴朗春天的草坪上,竟在女子伴美國大兵遊覽金閣寺時,展露無遺。「因為在眼前一片翠綠、寂靜、漫不經心的風景中,地獄確是在搖曳著。」溝口的是非乖違、錯亂反常,會否是必然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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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翩躚的時候,連諧謔的氣氛也襲擊了我。「要是把金閣燒掉……」我自言自語,「這種行為可能會有明顯的教育效果吧。因為人們會以此類推,從而學習到『不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學習到金閣單單持續五百五十年聳立在鏡湖池畔是不會成為任何事物的保證的。還學習到我們的生存騎在其上的當然前提就是一種不安──明天也會崩潰的不安。」
《金閣寺》再三提及禪宗公案「南泉斬貓」,面對兩堆僧人為貓爭執,南泉斬貓,趙州脫鞋放頭。柏木向溝口解釋,南泉斬貓是為了斷絕華美的引誘,而趙州卻願意甘心忍受美的痛苦。柏木又問,那麼面對美的存在,你要當南泉,抑或趙州? 溝口初始是趙州,最後視金閣寺為仇敵,要當南泉。但是,殺金閣寺不止僅在破除幻象。在溝口眼中,這種行為更是對日本的警告,生存本該沒有任何「不滅」,要讓世人放棄文明虛假的穩定,感到那種戰時的崩潰不安,生於憂患,才是生命的實相。 《臨濟錄》曰:「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 為了撥亂反正,為了告別青春,為了消除妄想,溝口燃點了那一把吞噬萬物的淨火。現實的金閣寺消失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卻揭示,各人心中自有一座金閣寺,我們又可有勇氣面對如斯龐然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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