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20)是張愛玲誕辰一百週年,我特意找了本張愛玲的傳記來讀。張愛玲是個傳奇人物,自然有不少人為她作傳,網上隨便一搜就發現一大堆。其中絶大多數單看標題就令人吃不消,什麼「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什麼「也孤獨,也燦爛」,還有「你因靈魂被愛」。標題就這樣矯揉造作,內容只會更可怕。余斌的這本初看就比較平實,作者聲明「決不把傳記當做傳奇來做」,誠懇客觀的態度得到了我的好感,最後就選了這本來讀。看完確實不辜負我的期待,文字乾淨、樸實,內容脈絡清晰,完整地呈現了張愛玲的一生。
缺點也是有的。這本書發表於九十年代初,那時關於張愛玲的材料太少,張愛玲的幾部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雷峰塔》《易經》)都還沒出版,這本傳記難免在內容有所欠缺。這本書數次再版,作者每每在後記中表示遺憾,可惜一直沒有重新修訂。
另一個問題是本書的體裁。作者提到這本書脫胎於八十年代讀研究生時寫的論文,原本是對張愛玲作品的研究。這就導致書中存在大量的文學點評,細緻地分析了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所以讀起來難免納悶,這到底是傳記,還是文學批評?是學術著作,還是通俗讀物?讀完全書感覺不上不下,定位有些尷尬。
不過瑕不掩瑜,這本書幫助我進一步理解張愛玲。張愛玲在作家生涯之初寫得又快又好,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這兩三年的工夫就寫出《傳奇》和《流言》,天才展露無遺。進入五十年代後她又寫出《半生緣》《秧歌》《赤地之戀》這幾本長篇小說。可是自從一九五五年赴美,張愛玲的寫作生涯似乎就突然中斷了,此後新作甚少,偶爾發表幾篇短篇小說還是改寫自五十年代的舊作。這種突然爆發後的突然沉寂無疑是反常的,令我十分疑惑。讀完這本傳記,我覺得這一現象是內外因素共同造成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佈投降,政治形勢一下子起了變化。張愛玲的情人胡蘭成是漢奸,她常發表小說的刊物《雜誌》也有日本背景,儘管張愛玲的作品遠離政治、都是些婚戀題材,可還是避免不了「文化漢奸」的攻訐。為了避風頭,張愛玲從此停筆,直到一九四七年四月才發表了一篇散文《華麗緣》,復出文壇。發表寥寥數篇作品後,張愛玲從一九四七年年底開始再次停筆,直到一九五零年用筆名「梁京」連載長篇小說《十八春》(後來更名為《半生緣》),一九五一年出版了單行本。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二年間她發表中篇小說《小艾》,隨後去了香港。她在香港停留了三年,直到一九五五年赴美。這三年是她第二個創作高峰期,寫了《秧歌》和《赤地之戀》。可以看出,張愛玲在這十年間的兩次長時間停筆主要是政治因素造成的。
到美國之後張愛玲充滿雄心壯志,打算在英語文學界施展拳腳。她先是寫了《粉淚》(《怨女》英文版,後更名為《北地胭脂》),之後寫了自傳體小說《雷峰塔》和《易經》,還有一本沒寫完的關於張學良的小說《少帥》。據說還有兩篇古代中國背景的小說《殭屍車伕》和《孝橋》。這些小說全都遭到出版商的拒絶,令張愛玲備受打擊,最後心灰意冷,放棄英文寫作。在美國的頭十年,張愛玲不但沒有停筆,反而是筆耕不輟。論起字數來,《雷峰塔》和《易經》合起來是張愛玲規模最大的長篇小說。只可惜她的英語作品都以失敗告終。
這是不是都要怪外國人不識貨呢?以非母語寫作而成名,雖非沒有先例(康拉德、納博科夫、林語堂),到底是件勉強的事。張愛玲的小說受《紅樓夢》《金瓶梅》《海上花》的影響,講究的是中國傳統的文學趣味,換成英語難免大打折扣。時至今日,即便張愛玲的影響力遠勝從前,她在歐美被接受的程度也極為有限。
更何況,這幾部英語小說確實不如她的早期作品。這就要說到張愛玲創作減產的內在因素了。自從一九六一年夏志清發表《中國現代小說史》後,港台興起張愛玲熱,只要她肯寫,不愁沒處發表。按說她此時正當盛年,筆力深沉老練更勝從前,加以時日未必不能再進一層樓。可是她越寫越慢,越寫越少,後半生的作品論質論量都不如剛入文壇那兩三年。寫作不僅僅靠技巧,還要有寫作材料和創作激情,中晚年的張愛玲恰恰缺少後兩樣。
張愛玲的一生,應了叔本華那句名言,前半生是正文,後半生是註解。最令她魂牽夢縈、久久難忘的是她人生中的前三十年。她一生中的所有作品都脫離不出這段人生經驗。她的童年,她和家人的關係,她在香港讀書時的經歷,她在《私語》《童言無忌》《燼餘錄》中寫了一遍,在《雷峰塔》《易經》裡重寫了一遍,晚年在《小團圓》裡又寫了一遍。她在美國住了四十年,卻從未寫過一篇關於美國的小說。
說張愛玲出道即巔峰,大體上沒有錯。她早年的作品或許在技巧上仍有欠缺,卻是最有生命力的;她後期的作品技巧日臻完美,內在卻乾枯了。
所以看完這部傳記我很有些感慨,做人還是要積極些,不能總是活在過去。能從他人的經驗中得到教訓,算是讀傳記的一個好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