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7|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偷手機的男子(3-3)

警察把我銬在一張長鐵椅上,他用手銬把我的手與椅背銬在一起。我已經沒有力氣舉起手臂,只好忍著疼痛任由手掛在那兒,讓手銬冰冷又尖銳的邊緣嵌進我手腕的肉裡。我低著頭一直在思考,為何我會這麼做?為什麼要偷別人的東西?偷竊是我最痛恨的事。女兒唸小學時偷了同學一支筆,被我罰跪,抽她手心抽了二十多下,差點沒把她的手指給抽斷。她跪了兩個多小時,讓她起來時她一個咕咚昏倒在地,嚇我一大跳。我趕緊送她去醫院,醫生說她哭了兩個小時導致換氣過度,必須在醫院休息一下。我站在她病床邊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睡臉,臉上的淚痕都還沒乾。她的手掌上一條條被我用藤條抽到發紫的傷痕,有些還滲著血。我頓時感到後悔莫及,站在那默默地流淚。忽然之間警察和社工人員出現在女兒的病床邊,對著我東問西問。我從警察背後看到剛才那位醫生正朝著這邊看,才明白原來是他報的警。社工人員打了電話給回娘家的妻子,她馬上從南部趕上來,看到唯一的女兒被我打成這副模樣,對著我又哭又罵。社工人員讓女兒由妻子看謢,警察則把我帶回警局拷上手拷,和一張長椅拷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就是現在我坐著的椅子。我抬起頭,發現這就是當年那間警局,雖然內部擺設已經不同,當時押我回警局的警察也已經不在這裡。我看見了女兒帶著一位朋友正在跟警察和那女人說話。從她背後望去,她後腦勺的馬尾看上去像是匆忙間綁的似的,歪斜的垂在背上。我查看被銬著的手背上的手錶,她應該是從公司請假過來的。她的背影看上去真像她母親,雖然比她高的多,也比我高多了。她和她丈夫住在一個小時車程外的城市,每個禮拜都會來看我,帶著我可愛的孫子。孫子三歲了,頭上毛髮濃密,加上他小小的手腳看起來有點像小猴子,真是醜的可愛。
女兒不知和他們說了什麼,頻頻對著那女店員鞠躬,她身邊的朋友也跟著鞠躬。我發現女兒那位朋友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女店員向我這裡看了一眼,我立刻坐直了身子。她對著那警察點了點頭,便離開了。女兒對著那女店員鞠躬,直到她走出警局。那警察過來幫我解了手銬,我搓了搓被它弄疼的手腕站了起來。
女兒馬上走來我的身邊說:「爸,你沒事吧?」
「沒事。」
「我們走吧,還好那位小姐不計較。」
我站在原地雙手背在背後不肯走。「我根本沒拿她手機。」
「爸你在說什麼?」女兒回頭瞧了瞧走遠的警察,拉住我的手低聲道:「監視器明明就拍到你拿人家手機,你不要胡鬧了!警察先生看你老人家腦袋不好,不跟你追究⋯⋯」
「那不是我,我怎麼可能那麼老!」我抗議道。
女兒那位朋友原來是個外傭,她操著東南亞的口音說:「阿公我們回家吧。」
我真是氣極了,兩眼瞪著她,嘴裡嚅動著話卻卡在喉嚨說不出來。她看起來二十幾歲,叫我什麼阿公!
女兒和外傭合力把我塞進她們帶來的輪椅,將我推出警局。那名警察送我們到門口,看我們出了大門,他好像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搖搖頭走了進去。
在女兒駕駛的車上我一臉不高興,坐在後座望著車窗外不說話。聽到女兒責備那外傭說:「辛蒂,我不是叫妳看好阿公嗎?為什麼今天會發生這種事?」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辛蒂說:「對不起太太,阿公說他今天要上班,我就幫他穿好西裝。他那時在客廳,我說我先去拿輪椅,再回來他就不見了啊。」
我轉頭過來大聲道:「什麼阿公阿公?我才五十幾叫什麼阿公?」
女兒和外傭互看了一眼,說:「爸,你已經快六十五歲了耶。」
「胡說八道!」我大聲罵道。「對了!我還沒跟公司請假。」我趕緊拿出手機,翻開背蓋吃力的查看電話簿。
「爸,」女兒說:「你已經退休五年了,不用再上班了。」
「對啊阿公,」那外傭說:「我們明天再上班好了。」
我的手機好像突然不聽使喚一樣,一直找不到電話簿。我想起了家中的妻子。
「妳媽在家吧,回頭叫她打電話幫我跟公司請假。」我說。
「爸,老媽已經過世五年了。」女兒說。
「什麼?」我手中的電話掉到腳邊,「妳媽她⋯⋯」我的眼淚不禁流了下來。這是怎麼回事?她明明早上還幫我燙西裝褲的,怎麼會?
「爸,我們去吃午飯吧,你不是最愛吃牛肉麵了嗎?我們順便去接緯緯,今天國小才上半天課。」
「緯緯?」我想了一下才發現她是指我的孫子。我問道:「他不是才三歲嗎?怎麼在唸小學?」
女兒又開始罵那外傭:「辛蒂妳是不是又忘了給阿公吃藥?」辛蒂低著頭不停的道歉。
我感到非常無助,我好像錯過了許多事,也忘了許多事。我甚至連妻子走了也幾乎忘了。記得她走的那天我握著她的手,親眼看著她閉上雙眼吐出最後一口氣。我放下她的手走出七樓的病房,背後傳來女兒哭泣的聲音。我走到樓梯間想找根煙抽,口袋裡卻只有妻子的手機。我爬上樓層間的樓梯轉角,把窗戶打開,將妻子的手機朝著窗外黑沈沈的夜晚狠狠地丟了出去。手機沒有了主人,似乎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一個死了妻子的丈夫也是。」我喃喃自語道。我跳出窗戶,卻力道不足只有上身掛在窗外,兩隻腳蹭著內牆。冰冷的夜風把我的臉吹得好凍。我雙腳用力一踢兩手一撐,整個身子像翹翹板似的頭低腳高往窗外傾斜。突然有人抓住我雙腿,硬生生地把我從窗外拉回來,我們兩個摔倒在地上。我一看那人原來是女婿,他滿臉驚恐的看著我。忽然悲傷像是水壩潰堤般向我襲來,我靠著牆忍不住開始大哭。那是我一生中哭得最長最淒厲的一次。
女兒把車開到學校,外傭去接了孫子上車。「阿公!」緯緯一上車子後座就開心的叫我,我真是高興極了,抱著他也不停的呵呵笑著。
「阿公你的臉怎麼了?貼膠帶?」緯緯的小手碰著我臉上剛才女兒幫我貼的OK繃的傷口,我痛的全身抽了一下。
「阿公剛才跌倒了,」我笑著說:「不小心跌倒,要不要給阿公呼呼。」
「好!」緯緯大聲道,他鞋也沒脫就踩在座椅上,抱著我的頭就往傷口上使勁地吹,就像是他每年生日吹蠟燭般。我感覺傷口濕濕熱熱的。我抱著緯緯身子怕他重心不穩摔倒,頓時心裡感到很慰藉很幸福。如果沒有這個孫子,我可能撐不過前兩年。
我們到了牛肉麵館,我站在店門口前忽然想起,以前我常帶妻子來這兒光顧,她非常喜歡吃他們的牛肉麵。妻子每次吃完總會心滿意足地說:「他們的肉特別大,他們的湯頭特別香,他們的牛特別的該殺。」我每次聽她不知從什麼地方學來的句子,總笑得合不攏嘴。
女兒看我遲遲不進門,又從店裡走了出來,問我怎麼站在人家店門口傻笑。
「反正這兒離家不遠,」我對她說:「妳趕回家去載妳媽來,她特愛吃這家的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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