婗之風塵僕僕趕往位於空中浮島的軍營地——懸州,準備與分隔多時的丈夫羽郎團聚。兩人同為孤兒,一起在安孤營相依為命長大,成年後也自然而然的結為夫妻。羽郎是「鳶人」種族,能夠從人體變身為禽鳥類型態,翱翔在空中,在牡國被歸類為「牲人」,按牡國規定成年後「鳶人」皆必須從軍,聽從皇帝指示攻打空國。
《鳶人》架構的世界觀非常完整,藉由一對恩愛逾恆的夫妻從甜蜜幸福到爭執不休,最後走到不得不分手的一步步互相折磨,體現出極權體制如何層層剝削國民的權益,令一個平凡人、平凡家庭為了建立起個人立足於社會的正當性,被迫一再壓縮自身生存空間以便合於國家制定之框架的過程。即使自己早已在這個過程裡傷痕累累,和著血淚也不得不繼續逆來順受,然而蚍蜉之力難以撼樹,軍官和眷屬無論官階高低,在獨裁皇帝「大司命」面前,也只能渺小無力的承受著,命如草芥而無力對碾過自身的殘酷厄運予以還手。
李偉涵刻畫懸州地理環境的筆法非常鮮明清晰,透過婗之為家人張羅生活瑣事的細緻描繪,讀者能確實感受到懸州環境的刻苦不易;小人物在社會底層的苦苦掙扎,讓婗之、羽郎的形象格外有血有肉、躍然於紙上,臨到結局明白一切真相後,再回思懸州種種時光,一股蒼涼哀愁的感觸留在心底揮之不去。
抵達懸州探親後,婗之歷經一番考量,決定長留於此陪伴丈夫。初期看著久別勝新婚的夫妻倆繾綣纏綿,猶如體溫般的暖意熨貼在肌膚上,羞怯又歡悅的熱度圍攏在身周,令人安心而沉醉。然而這份甜蜜籠罩著未可知的陰影,羽郎明顯隱瞞懸州的核心情況,或許出於軍事機密,哪怕是家眷也不得告知,但各種瑣碎線索鋪陳出來的訊息似乎指向背後有更大的陰謀,倘若襲來,鳶軍與其親屬努力構築的生活恐會一夕崩塌。
察覺自己會成為羽郎的包袱後,夫妻倆為家庭形式意見分歧,讀到那段沒有交集的夫妻溝通時,其實我不太懂羽郎的堅持。如果是我身在戰場第一線,我會選擇將最重視的家人放在離我、離戰爭最遙遠的安全所在地,避免他們受到戰事波及。否則萬一發生我無力阻攔的因素致使家人有性命之憂,我一定會非常痛苦。後面緩緩帶出羽郎、婗之在地上飽受欺凌與歧視的童年歲月,才有些明白羽郎堅持的原因或許出自於此:婗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遭人欺侮,同樣令他難以忍受。還有婗之童年對他說過的話曾經救贖自暴自棄的羽郎,恐怕就是從那一刻起,羽郎下定決心要徹底保護婗之,才總像複誦般的強調「你們不是我的包袱」。
夫妻倆最重視的事物差之毫釐,他們都希望對方過得好,羽郎希望一家人同舟共濟無論甘苦皆能長相伴,婗之希望羽郎在前線無後顧之憂且一生平安。我認為羽郎最大的錯誤是沒有及早正視那些透露出牡國政府陰謀的端倪並預做打算,只會不停地用空泛的話語企圖安撫婗之的恐懼,甚至在心知婗之無意生下第二胎的情況下更刻意讓她懷孕好留住她在懸州,等到政府的陰謀已緊緊抓住他們珍重如命根的家人時,想逃也為時已晚。
雖然我覺得依照牡國對人民步步進逼的模式,就算早點發現也不見得能確實未雨綢繆,但至少有點危機意識並試圖在客觀現實的層面上尋求解決之道總是好事。看到羽郎一個勁兒地用強硬態度和吼聲要婗之順從自己的要求時,我讀得有點生氣,可看到兩人正式離異那裡又忍不住心生同情,他是這麼希望和妻兒朝夕相處永不分離,何況遠距離婚姻會錯失陪伴兒子長大的機會,這份考量也有道理,卻連這麼簡單真摯而平凡的願望也無法實現。
看著婗之、羽郎先後情緒潰堤,轉而由年幼的夏和照顧身心皆病的婗之,有一種「這個家本身就很脆弱,稍有變故就會跌出社會安全網」的感受,羽郎嚮往賦予妻兒的厚實溫暖的羽翼,終究是遙不可及的夢,而他待在一再緊縮的高壓軍事環境裡,本身也愈來愈處於瀕臨崩潰的邊緣。我認為羽郎一高估自己的能耐,總認為自己對不合理的事咬牙忍一忍過去,就能為家人換得更舒坦安逸的日子,但未能認知到有些事是不可逾越的界線,一時忍耐就是容許對方越界給予他不可逆的傷害;二是低估極權政府想要方方面面操控人民思想與意志的歹毒政策。眼見他們孤兒出身為求生存拚命掙扎,以為爬到軍事體系高位後便能安寧度日,卻在短短數年內體認到夢想與現實的落差,這麼努力卻一再失去,真的很令人心痛難受。
我不討厭婗之,在那種高壓環境下,她其實已盡力去守護自己和家人,在丈夫對她拋出的質疑顧左右而言他的那段時間,一邊跟內心的不安對抗,一邊努力鼓起勇氣走向未知的未來,操持家務、烹煮三餐、兼差貼補家用、關照丈夫兒女的情緒,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守護他們的家,直到體制的殘酷碾壓掉他們所剩無幾的生存空間,才承受不住的崩潰,這份社會集體的悲哀並非僅憑婗之或羽郎一人之力就能抵擋下的事情。從人的角度去思量,一個人飽經世間風霜後,變得軟弱,從遠大的夢想到標準調降成守住底線範圍的家園,這都是可以理解的轉變。
我仍認為婗之當初的判斷及打算攜子離開懸州的提議並沒有錯,但讀到最後時也必須說婗之「我會成為羽郎的包袱」的念頭不完全準確,羽郎即使人事全非仍信守最初的承諾,守護住婗之。封面文案那句:「婗之,成為我回家的理由。用孩子、用家庭、用妳的愛、妳的執著,把我牢牢鎖住。這樣無論我飛得再遠,總還是能飛回家的,不是嗎?」(原文節錄自《鳶人》頁五十五)這是羽郎懇求婗之留在懸州陪伴他時所說過的話,這句話不是謊言、不是勸哄之詞,婗之確實是羽郎在種種折磨下保留住精神內核的根本理由,用行動印證了婗之於他是深入骨髓般的重要存在,無可取代亦無人可掠奪。若說前期的夫妻爭執讓我看見世上有即使千言萬語也無法化解的感情隔閡,那麼最後羽郎的無聲守候則讓我體會到同樣有默然無語也能明白你我始終不變的心靈相通。
很難說結局算好還是壞,看到夏和從軍,實在無法不去擔憂這孩子恐怕會步入父親後塵的未來,牡國殘酷的體制必然會繼續考驗著他們,故事結束在婗之懷抱著最初的記憶,彷彿回到許久之前那段兩人一同立下遠大夢想的少年少女時光。人生最美好最純粹的回憶宛如結晶,無法為受過的傷害止血,卻是遍體鱗傷、心灰意冷的婗之僅存的慰藉,在最後流露出夕暮餘暉般感傷而美麗的人生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