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913年,延喜十三年,時值春蛹化蝶。
人,生而便是善變的生物。
宇留野行直在十三年前接下照顧明姬的工作時,從未想過他會變得如此執著,也從未想過他會對一個孩子產生慾望。
出生於三重郡靠近海岸的潮岩村,那是一個破落的漁村,海盜與風暴的侵襲讓村裡無家可歸的孩子比礁岩上的藤壺還要隨處可見,而他正是其中之一。
幸運的是,由於他身上刻有術式而被地方的陰陽師家族收養,雖然只是宇留野氏微不足道的養子,卻在那裡感受到在潮岩村從未體驗過的親情與重視。
因此只要是為了家族、為了兄長,他可以不擇手段地付出一切。
成年之後他突破重重難關進入大神宮成為內宮的齋官,畢竟神宮裡全是與和京內貴族或皇室有關聯的人員,這些人脈他掌握的越多,就越能為家族帶來利益,當年他在知曉明姬身上刻有『預知術式』後,亦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來照顧姬君,而非是對神宮的忠誠或是對神明的信仰。
他不僅是最初發現姬君的人,更是親手將姬君帶至大神宮的人,還有誰能比他更親近姬君、更接近神蹟、更有資格享有被那雙薄煙的瞳仁目視『未來』的權利?
而後隨著時間流逝,人們的命運無一例外地一次次被明姬言中,為無數的貴人測吉凶、斷災禍,迴避了不知凡幾的厄命,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之名更是在裳着之後不脛而走。
故此,宇留野行直於某個雪花落於掌心的冬日恍然明悟——
比起那遠在高天原不知面貌的天照大御神,近在眼前的明姬不才是最觸手可及的神明嗎?
或許是『預知術式』不具備擴張術式與攻擊力的緣故,神宮確定了明姬『目視』天命之後不會留下任何殘穢,這在使用術式後必然會留下不淨的詛咒餘味的術師當中,實屬為異常。
而無論如何使用術式都依舊乾淨的術師唯有明姬大人一人,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指向——明姬大人正是人間那最接近於『神明』的存在。
更何況,這位還是他親手教養培育出來的神明,是他從污穢的人間之海裡打撈出來的珍珠,並在他悉心地澆灌下,長成那高不可攀的天岩戶之花。(註一)
高高在上地,俯視那些迷失於人間、渴求『命運』的芸芸眾生。
是啊,理應如此。
他潔淨無瑕的神明大人啊,是他豢養在懷裡的鳥,每一根羽毛都由他親自照料,每一頓餐食都是他親自餵養,每一次沐浴也是他親自操辦。
不會再有第二人會如他這般珍愛被囚於箱籠裡的『容器』。
他將會是神明大人的唯一,更是驅離污穢的戶締。
明姬大人只需要像最貴重的器物那般,被收藏在密殿這座藏寶匣,在觸不可及的位置對凡人閃耀光芒。
而他則是會每日悉心地為明姬大人撫去塵埃,就如現在——
明姬成年後的身姿依舊孱弱,自小袖中裸露出來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四肢宛若書中所述的蓬萊玉枝,自布料的隱密處伸展開來,在燭火的照耀下透著瑩瑩白光。(註二)
此刻這位越發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鏡巫女姬就坐在臥鋪上,垂低了眼『俯視』著自己。
他壓低了背脊,樣似卑微地跪伏於一側,不讓自己的視線高過巫女姬,然而那膚色與巫女姬比起來明顯不知道深了多少的手卻是極為放肆地圈住不盈一握的腳腕,一寸一寸地,輕柔地用已經沾濕的棉布,沿著那蒼白骨感的足背向上帶到精緻的膝窩,之後再從纖瘦的小腿收回,猶如是在擦拭那自唐土而來的珍貴白瓷般,小心翼翼地抹去不存在的指紋。
本該由侍女完成的工作,被他一手包攬。
為了安置神器、避免詛咒外洩及囚禁歷任鏡守,這座不見天日的密殿沒有任何對外的門戶,而現在被分出來充當做鏡守寢所的偏間裡,也只有宇留野行直與明姬兩人。
屏退了那些閒雜人等,由身為年長男性的自己親自服侍明姬擦身,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宇留野行直意欲為何。
可這也是被神宮所默許的。
原以為明姬的初潮只是來得遠比常人要晚,畢竟先天不足倒也情有可原,但是距離裳着儀式之後都過了一年,仍舊不見初潮到來的跡象,即便特地請來了宮裡的醫官也檢查不出什麼。
這令本就擔憂明姬作為詛咒容器可能活不長久的神宮越發著急,隨著明姬的年歲增長,他們無時無刻都覺得這個擁有珍貴的『預知術式』的術師或許明日就會被詛咒吞噬。
就算明姬除了有些孱弱纖瘦之外意外地從來不曾生過大病或小病,但畢竟歷任的鏡守從未有撐過五年的先例,像明姬這般堅守了十三年的容器更是聞所未聞,於是嘗到了『預知術式』帶來的甜頭的神宮更加害怕沒能在明姬死去前,留下那珍貴的術式刻印。
在他們原本的計劃中,『預知術式』會在他們神宮的勢力或血脈裡留下刻印,他們還為此從祭主、內宮與外宮三支中各自選出了幾名合適的人選,就是想要力爭盡早在明姬腹內留下種子,然而明姬的身子卻無法與他們的計劃配合。
於是他們便不想等了。
無論如何,只要有人能與明姬交合,總會有一天能讓他們心儀的術式刻印順利流傳下來,一次不行便多來幾次。
終究,作為『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盛名在外的明姬之於神宮而言,仍舊只是那價值略高一籌的『物品』,十多年來的養育並沒有讓他們對明姬產生任何感情。
他們真正想要的僅僅是那能勾起他們貪欲及作為權力鬥爭籌碼的『術式』。
至於在他們眼中註定短命的明姬,除了『術式』及優秀的母體之外便不值得一提,現在的一切風光與重視,在他們掌握『預知術式』的刻印後,通通都將收回,畢竟只要掌握了刻印的血脈,『知曉天命』所帶來的信仰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確實神宮的計劃非常理想。
但他們從未想過會有宇留野行直這個變數。
宇留野行直身為內宮推舉出來有資格與明姬發生夜這的齋官與術師,專斷獨行地在暗地裡給其他的人選使絆子,為了家族可以不擇手段的他在這方面簡直如魚得水,更因為他與祭主大中臣氏一族的繼承人大中臣祐磨關係交好,無人敢對宇留野行直的行為說什麼,就連原本被祭主大中臣伊麻呂派來與他一同照料明姬的清水兼松最後都被他打發去別的地方。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般,在這偌大的大神宮中,他成了明姬的唯一。
看著自己培育的神明大人隨著年紀增長,在自己的手裡綻放,如今也能說是亭亭玉立的貴女。
當他被那雙能夠『目視』命運的薄煙色狐狸眼垂眸俯視時,總能讓他禁不住地渾身興奮顫慄。
是該如此。
就該如此。
神明大人高貴的雙眼正注視著身在人間、污穢的此身,宇留野行直垂首虔誠地親吻捧在手心的玉足:
「明姬大人知道在下接下來要做些什麼嗎?」
即使同樣都是坐姿,體格上的差距無可避免地會讓宇留野行直的視線高過明姬,但他卻始終維持著伏低的姿態,讓自己與明姬的對視永遠只能仰視著對方。
與面上的恭敬不同,宇留野行直的手滑過足背,來到膝彎處扣住,讓身下未著寸縷的明姬踩到了自己肩背上。
若明姬身上穿戴整齊,這樣的姿勢或許是上對下的羞辱,但只穿著單薄的小袖、裸露出細白雙腿的現在,倒成了對女子而言極為羞恥的模樣。
然而——
「唔⋯⋯妾身,不明白。」
明姬的神情平靜,就算是被擺弄著雙腿作出這副不合貴女身份的姿態,依然沒有流露出任何的不快或不適的表情,只是如宇留野行直一直以來所教導的那般——以雙臂撐坐在被褥上,而後『俯視』著伏在自己雙腿之間的男人。
面對宇留野行直的問題,明姬的回答並非是說自己不知道,而是不明白。
在視野與此世之物不同的狹縫之子眼中,她的世界永遠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就像隔著一層朦朧的紗,遙遠地與此世分隔兩端,而在那些看不清的事物之上,全是束縛著此世之物的、明晃晃又無比鮮明的『命』的情報。
縱使因為有狹縫之物的干擾,與她有關的『命』會有模糊不清的部分,但她還是可以猜出宇留野行直之後打算做的事。
然而知曉天命並非就能知曉人心,她不會知道宇留野行直那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明姬所學的一切都是宇留野行直所教導的,作為籠中鳥在封閉的密殿裡也沒有什麼可探尋,更別說與八重分別之後的她徹底喪失了對此世的興趣,在神宮的每時每刻都在告訴她,她與此世之物就是兩種不一樣的存在,無論外表是如何相像,她始終都是那個生於狹縫、半生半死的狹縫之物。
再也不會有人拉著她的手,帶著她感受四季變換與日夜流轉。
因此,就算接下來宇留野行直要做的似乎與之前略有不同,又如何呢?
「啊,無妨,明姬大人只需要好好地享受在下的侍奉就足夠了。」
宇留野行直並未對明姬的回答感到失望。
因為接下來他將會為他足夠成熟的神明大人——獻上人間才有的歡愉。
⋯⋯
在宇留野行直心裡,所謂的『神明』有個具體的形象。
那是游離在人世之外,遠眺此岸所有悲歡離合亦無動於衷的神聖與漠然。
就如幼時在潮岸村裡,每當巨浪捲走村民、盜匪擄去婦女,即便哭喊著祈求神明千遍萬遍,也依然未曾有過一次救贖,無論是父母或是手足,無一都抗拒不了被推往彼岸的命運。
不知不覺地,明姬也被他教導成這般模樣。
作為最親近『神明』的教導者,他無法自抑地沈迷在親手將高高在上的神明染上俗世的污穢又唯有自己能細細將那些塵土擦拭乾淨的優越感裡,更是驅離了那些除他之外的穢物,因為僅有他一人能弄髒他的神明大人。
「唔⋯⋯」
腿部繃緊,腳趾蜷縮起來,明姬的雙臂微微地輕顫著支撐在身後。
薄色的眼瞳裡像是有繾綣的煙霧在繚繞,迷茫不解地『注視』除了『命線』之外就一片模糊的此世,視線裡燭光擴散成無數的光斑,朦朧地與眼底的潮氣交會又散去。
那頭披散開來的黑髮如綢緞般邐迤,絲絲縷縷地在臥鋪上勾勒出濃重的形狀。
不自覺地揪緊了掌心下的被褥,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肌膚因為親吻而有些搔癢,維持著踩踏男人肩背的姿勢,明姬能感受到吐息來到她的腿根,而放肆的目光正在她的肚腹下流連不去。
宇留野行直伏低身軀,恭敬地垂著頭顱,幾乎是以氣音感嘆道:
「明姬大人可真美呀!」
「您只需要『注視』在下、盡情享受便好,所有的極樂都會由在下來為您呈上。」
與那聽似卑微的話語相悖,宇留野行直逕自扣住姬君因為敏感而顫抖的大腿,一點也不在乎因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姬君無措地揪住自己頭髮所帶來的些許疼痛。
倒不如說,當他抬眼時,來自神明大人的『注視』越發讓他狩衣底下的男根不受控制地興奮勃大。
不知從何時起,唯有明姬那好似將他裡外刨開、令他毫無防備地裸露出所有骯髒內裡的透徹目光,能叫他無比情動,這般精神上帶來的快感不是區區肉慾所能相比的。
「唔⋯⋯行、行直⋯⋯」
在外高高在上的鏡巫女姬眼尾泛紅,聲音裡染上了些許嗚咽,纖長的睫毛垂下了一個靡麗的弧度,恰巧讓那淡色的眼珠僅僅露出一個曖昧的輪廓,些許的水光濡濕了眼睫,就像雨天的蝶翼,可憐兮兮地糾纏在一起,而那無意識弓起的腰,彷彿是輕輕一折就斷的花枝,毫無防備地任人採摘。
身下傳來舔舐的水聲,明姬白皙的雙頰蒸騰出薄薄的紅雲,她咬著唇將陌生的呻吟吞入腹中,揚起纖長的脖頸,一下又沒一下地發出斷斷續續的輕哼,就像是被玩鬧著撥弄的琴音,不成調地響起。
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化作浪潮,淹沒了明姬的大腦。
她的雙腿在不知不覺間夾緊了埋首在腿間的頭顱,這對那男人來說就宛若是激勵一般地更加賣力於侍弄,有意無意地在腿心留下春櫻似的紅痕。
與之前的任何一次侍奉都不同,明姬在茫然裡凌亂喘息,胸脯在半點沒亂的單薄衣衫下隨著呼吸劇烈起伏,一波高過一波的海濤,最終變成煙花在眼前迸發。
初嚐情慾的巫女姬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瑟縮起身體,手指蜷起撐在宇留野行直的肩上,並未用力也無推拒,微斂的狐狸眼有些倦怠地垂下,那雙色澤淺淡、能目視天命的眼眸此刻比起神性,更多的是妖異的頹靡。
彷彿是見證了一場華麗的神墮,宇留野行直病態地感到滿足,也不去管自己漲得發疼的下身,他仰頭祈求道:
「啊啊,請您,『注視』在下吧!」
依著男人的請求,明姬羽睫輕顫,緩緩地抬起眼尾勾起的雙目——
即使是在高潮過後,那薄煙色的瞳仁深處仍舊只存在寂靜的霧,遙遠縹緲地目視人間,唯有那泛紅的臉龐恍如春日裡豔麗的夢境。
在這樣的目光下,宇留野行直的心跳逐漸加快,這就是他親手培育出來的神明大人,即使墮落也仍高不可攀,被褻瀆依舊潔淨。
他不打算聽從神宮的命令與明姬交合,也不會讓任何人來玷污他親手培育的花。
初潮遲遲未來、不會流出不淨月水的明姬大人正是人間無瑕的神明。(註三)
凡人又如何能有資格與神明留下子嗣呢?
明姬大人只需要像這樣高高在上地享受他獻上的所有一切就夠了。
宇留野行直滿懷欣喜地看著少女在自己手裡體驗到歡愉,他幾乎是以跪趴般的姿勢在明姬光潔的腿上落下虔誠的親吻,而後仰望俯視著自己的『神明』:
「若能令您感到愉悅,那便是宇留野氏的一大幸事,往後在下宇留野行直也會如這般侍奉您。」
半句未提一字神宮,既不是祭主家系的大中臣氏,亦不是內宮宮司一族的荒木田氏,更不是外宮郡司氏族的度會氏,宇留野行直面對他的神明大人,只會見縫插針地提及收養他的陰陽師家族。
他高明的地方在於,永遠不會明明白白強硬地要求明姬告訴自己『天命』。
說完宛若示忠的話後,宇留野行直就斂起了自己面上對明姬的狂熱,唯有那因為激動而在黝黑的肌膚上湧出的薄紅久久不去,及身下那在『注視』裡昂然抬首又隱於狩衣下不甚明顯的男根彰顯著他仍處於一種極為興奮的狀態。
手裡動作不停地完成剩下擦身的工作,他細細地抹去少女腿上的水跡,至於擦不去的指痕就是他曾經瀆神的證據,放到了明姬身上,就宛如清水裡的油滴,雖是弄髒了那杯水,可清水仍是清水。
熱潮的餘韻在體內尚未散去,肌膚在轉涼的濕布擦拭下敏感地豎起汗毛,明姬睜著那仍有些氤氳眼珠,『注視』著那個男人。
「唔,這是,『請求』嗎?」
聽懂了那個男人的暗示,她伸出手讓宇留野行直接著擦拭上身,語調在情慾過後帶上了些許的軟與黏糊,明姬歪著頭,由著男人解開身上的小袖,漫不經心地問。
已經習慣這樣的相處的明姬並未覺得她與宇留野行直之間的關係有什麼問題,也從未有人告訴過她男女之間應該保持的距離,她只是適應了像這樣方方面面對自己的照顧,比起『天』對她的苛待,似乎也沒什麼能讓她感到不適了。
因此她不在意偶爾給用心照顧自己的人一點小小的好處。
「當然,一切全憑您的意願。」
就如往常般,宇留野行直不會一開始就直言自己的要求,為了滿足『請求』的條件,他在擦過明姬的後背時,才道:
「但要是問在下的真心,在下自然是希望遠在京中陰陽寮當職的兄長能有所成就,宇留野氏的幸事能多一樁,那麼也能為明姬大人帶來好事吧?」
「為了明姬大人,您願意應允在下這點小小的請求嗎?」
濕布來到對比起瘦削的身材明顯發育良好的雙乳,宇留野行直並未過多的碰觸,單純在擦完身之後就以近乎擁抱的姿勢緩緩地為明姬套上乾淨的小袖,要是從遠處看來,就像是一對彼此心意相通的男女在耳鬢廝磨般親密。
明姬越過宇留野行直的肩,『注視』著視野中無數的『命』,追溯到遙遠遙遠的另一端,『解讀』其中的含意,最後——
那位『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嘆息:
「如若在嵐山滿盛的春櫻未能被怨恨的惡火吞噬,想必在月盈時的花下小酌將是一件風雅的樂事吧?」(註四)
——
神宮收到了一封疾書,信中表示黑瀬氏一族陷入了莫名的惡疾,家主黑瀬鐵兵衛更在前日薨逝,如今只剩下同樣染上怪病的卯之方夫人在苦苦支撐著整個家族,曾經在伊勢國國府轄地裡影響力尚可的地方貴族黑瀬氏,自其幼子龜丸被不知來源的詛咒分食致死後,整個家族及領地彷彿也跟著被詛咒了一般,凡是來到那個宅邸裡的人無一例外地都感到了身上像是被抽乾氣力似的無力感。
民間的好事者更將這樣的情況稱之為是被詛咒的龜丸公子由於心有不甘於是又回到宅邸裡要將整個黑瀬氏一同拖入地獄,聽見傳聞的卯之方夫人為此更是大發雷霆,盛怒過後病情越發加重,幾乎到了纏綿病榻、再也無法起身的程度。
如此厄名傳開後,除了想趁亂抬高除穢價碼的陰陽師之外,再也無人願意踏足那座宅院一步,就是那些投機的陰陽師在發現無能為力並確認了宅邸的古怪之後,更是一個個躲得比誰都快,就是再高的價格也請不動貪生怕死之徒了。
而僕從中仍有力氣離開黑瀬氏的幾乎全都不顧一切地逃離了那個如今被冠以『污穢』之名的宅邸,於是尚在苟延殘喘的族人便來書要求神宮讓本家在黑瀬氏的鏡巫女姬前往查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事實上這並不是神宮近日收到的第一封來自黑瀬氏的書信。
只是他們怎麼想都覺得黑瀬氏是在使計想將他們的巫女騙回去,畢竟『知曉天命』是個多麽大的誘因啊!
直到第二封、第三封傳書到來,又確實地有了鈴鹿黑瀬氏被詛咒的傳聞流到遠在度會郡的大神宮,神宮這邊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將這份消息傳達給巫女姬知曉。
雖然他們也能繼續無視並隱而不宣,但那畢竟是巫女姬的本家,不讓明姬回去探望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反而會落人口實,於是只好裝模作樣地將選擇權交到明姬手裡,期間也不忘百般勸阻,然而——
「如果您不願去的話,也無人會多說什麼。」
此時宇留野行直正在為明姬打理身上外出時穿的壺裝束,並招了招手讓一旁新來的近侍巫女將市女笠交給他。(註五)
而那名近侍巫女則是全程低眉順眼,恭恭敬敬地雙手把物件呈上,彷若睜眼瞎般徹徹底底地無視眼前那兩位似乎越發親密的男女,分明能隔著一段距離打理的衣裳,宇留野行直卻偏偏要以近乎擁抱的距離來為明姬穿上外衣,兩人的鼻息幾近可聞,就是為明姬束起肩上的懸帶時,都要動作憐惜地撫去布料上不存在的塵埃。
就著環抱的姿勢在明姬背後繫好懸帶,宇留野行直為明姬掛上他事前早已準備好的懸守,拉起巫女姬的手虔誠地在指尖落下親吻,遺憾地說道:
「可惜在下在內宮還有公事要辦,此次無法陪同您一同前往,這是我為您準備好的御守,祝願您旅途一切平安。」
最後才是拿起近侍巫女跪坐著高舉的市女笠為明姬戴上。
「妾身很快就會回來的。」
隔著市女笠上的垂絹看不清明姬的神色,但她的語氣平淡,一點也不像是即將要探望生著重病的家人的模樣,半分期待或是擔憂都沒有。
被宇留野行直牽著越過五道千引,又穿過密殿殿門上的封印,外頭已經沒有十三年前曾經佈下的帳,只有一隊神宮備好的牛車隊伍正在等著巫女姬出行。
明姬感受著這時隔十三年終於看見的清晨陽光,即使隔了一層垂絹與無數的『命』也依然令她不適地瞇了瞇眼,刺目的光束穿過她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指,在肌膚的邊緣描繪出一個光弧起伏的輪廓。
由於八咫鏡不能帶出神宮,因此這段旅程將會被壓縮成在五日內來回,即使巫女姬會因此而感到疲憊,也絕不能讓容納神器詛咒的鏡守離開神器過久,因為鏡守與八咫鏡的距離越遠,接收詛咒的效果就越差,這也是為什麼神宮並不樂意讓明姬外出的原因之一。
作為與八咫鏡結契的祭物,第一次要與神器分離這麼久的明姬,難得地有了一絲在意,跨入牛車之後,她的視線穿過重重阻礙,眺望遠在殿中的神器,而後又緩緩地收回。
總歸,不過五日,不會有什麼影響。
⋯⋯
牛車軲轆軲轆地自神宮離開,沿途穿越了五個郡,隨行的五名外宮齋官們也不在意姬君究竟累不累,除了必要時讓牛隻休息,甚至為了趕路就只是克難地在郊外過夜。
最後終於趕在第二個落日前,風塵僕僕地進入鈴鹿郡的伊勢國府轄地,然而越是接近黑瀬氏宅邸,就越是發現周遭渺無人煙,附近的民房普遍都成了空屋,原本的住戶或許是害怕黑瀬氏詛咒的傳聞,全都撤離了這片區域。
來到黑瀬氏宅邸的大門前,齋官牽著明姬的手走下牛車。
兩名明顯形容瘦削、面色慘白的守衛早已等在大門前負責接待自大神宮歸來的黑瀬氏姬君,看著那明顯不對勁的氣色,神宮的齋官們終於意識到傳聞或許並非是空穴來風,所有進入到黑瀬氏宅邸的人都會受到不明原因的詛咒。
那些外宮齋官中除了一名具有咒力能夠目視詛咒之外,其餘的四名都是無法看見詛咒的普通人,但就算是能目視詛咒,在那名齋官眼中的黑瀬氏宅邸也沒有絲毫異常,更別說是有詛咒留下的殘穢了,周圍也沒有被詛咒吸引而來的咒靈。
在這般情況下,沒有異常倒成了最大的異常。
據聞這未知其形貌的詛咒已經奪去了大半黑瀬氏族人與僕人的性命,那要是他們踏進這宅邸還能安然無恙嗎?
齋官們頻頻瞥向那兩名看起來彷彿隨時會嚥氣的守衛,就連牽著巫女姬的手都不知不覺地放開,步履躊躇地猶豫著是否要跟著姬君進入險地。
察覺到那些齋官們的心思,明姬垂絹之後的面容上略有些諷刺地勾起嘴角,索性滿足他們的願望,抬手制止了他們繼續向前的步伐:
「諸位無需與妾身一同進入宅邸,只需一辰刻,妾身會在此處與諸位會合,接著一同返回神宮。」(註六)
聽見明姬這麼說之後,幾名不具備咒力的齋官全都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紛紛急步退回牛車的位置,大有馬上就要拉著牛隻馬上離開這片區域的架勢。
唯有那名擁有咒力,大概是被神宮派來監視明姬的齋官遲遲未動,神情糾結,顯然是不想進去但又礙於神宮那邊的命令,無法說不去就不去。
「不必擔心,不過就是短短的一辰刻,清原大人不會知道的,至於彙報⋯⋯唔嗯,待妾身與諸位會合後,會協助完成的。」
猜出齋官心中所想,為了讓對方安心,明姬予以了保證。
她說的清原大人指的是外宮大宮司度會清原,身為掌握了神宮主要財政的郡領奉齋氏族,在神宮中的話語權並不比祭主一族的大中臣氏低。
難得這次出行內宮沒有派人來攪局,全由外宮組織人員陪同神宮的鏡巫女姬回黑瀬氏本家,度會清原自然是安排了人負責全程監視明姬,要是能趁著宇留野行直不在,與明姬變得更加親近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於是就變成這些齋官全都是些沒什麼經驗也不怎麼見識過詛咒的年輕男性。
然而這些人沒有想到,黑瀬氏的境況似乎遠比想像中的還要嚴峻,傳聞並非僅僅只是傳聞。
齋官對明姬知道自己是度會清原欽定負責報告巫女姬的一舉一動的監視者這件事並不感到意外,畢竟『預知術式』本就是玄乎其玄,知道了什麼都不奇怪。
「那⋯⋯請您務必自己小心。」
和自己的命比起來,陽奉陰違就成了件小事,至於明姬的安危,都有『預知術式』了,想必是能自行照料好自己,但他們這些平凡不具備術式的普通人可不一樣,齋官在心中合理化自己的貪生怕死。
回應那名齋官的是明姬充滿理解的頷首。
市女笠上的垂絹隨著動作搖擺,半透明的薄紗完美遮掩了那雙薄煙色狐狸眼中的嘲弄。
怕死也好。
她原本就不打算讓這些神宮的耳目跟著自己進入宅邸,結果沒想到甩開他們比原先所預期的還要容易。
畢竟接下來她可不希望有神宮的人來攪局。
十三年了,耗費了漫長的時間,她終於等來了這一刻。
明姬雖然看不清黑瀬氏宅邸中密密麻麻的鮮紅色絲線,但卻能看見那漫過整個宅邸上方瘋狂流竄的『命』。
幼時的她特意干涉了與她一同降生的咒靈『明空』的存在,使得無人能感知目視其身影及殘穢並受困於蛹之中,而為了突破她對自己的束縛及桎梏,多年下來蟲蛹一直貪婪地吞食大量生命力試圖要從咒胎羽化為真正的咒靈。
不得不說,這只咒靈確實就快成功了。
如今當年那個僅有雛形的術式也即將要被咒靈龐大的詛咒給扭曲並重新導回正軌,反作用之下,這只咒靈將會成長得遠比尋常的特級咒靈更加強大,屆時想必整個國府都將淪陷。
若有陰陽師能看見這番景象,怕是會驚懼於他們竟無知無覺地放任一個如此強大的咒靈成長到這般地步。
蟲蛹如果順利羽化,大概也只有出自京中陰陽師世族一系的陰陽師才能在惡戰後祓除它,其餘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陰陽師則是僅能被捕食的份。
被守衛帶領著進入宅邸後過沒多久,就有津卯院的侍女前來接手,在家主去世的現在,明姬將要面見的是同樣陷入惡疾的家主夫人,卯之方。
「請走這裡,⋯⋯鏡姬大人。」
負責帶路的是卯之方夫人身邊最親近的侍女,然而當年的意氣風發早已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彷彿曬乾的花朵般枯黃黯淡的臉色,而後面那聲敬稱則像是硬擠出來似的,乾巴巴地毫無靈魂。
估計連她自己都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需要恭恭敬敬地稱呼那個『鬼子』明姬一聲大人。
但就算是再不情願,現在整個黑瀬氏能指望的也只有他們曾經瞧不上眼的『鬼之子』。
誰能知道曾經的『鬼子』去到了大神宮會搖身一變,成為受萬民吹捧的『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呢?
來到津卯院,花樹枯敗倒塌、水塘混濁,曾經托家主自唐土運來的蓮全成了泥底的穢物,或許這裡曾經也有過五彩斑斕的盛景,正如津卯院之名,有著雨水潤澤茂盛之意,然而如今,少了大量人力的維護,倒全成了失去顏色又被撕毀的畫,連多看一眼都嫌多餘。
但即使如此,也比曾經明姬所住過的那個雜物房舒適不知道千倍萬倍。
侍女一路帶著明姬快步來到卯之方夫人的寢所,不樂見明姬過多地將注意力放在那破敗的庭院。
那位巫女姬自然是不會知曉侍女心中充斥著多少難為情與羞恥的情緒,她也根本看不清這座庭院變得如何不堪入目,只是非常單純地『解讀』著籠罩在此處的『命』。
與幼時不同,她已經能『讀』懂大多數因果的情報,而因果相連,她在尋找是什麼原因讓『明空』吃到最後才選擇卯之方,結果意外地無趣。
不過是因為無法移動的蟲蛹懶得捨近求遠罷了。
津卯院距離圓夫人當年的產房幾乎是要成對角線的遙遠,而她的幼弟龜丸只是在一次玩樂時誤入了蟲蛹所在的巢穴,就被永遠不知飽足的咒靈殘忍地分食致死,得年十二。
嗚呼,倒是讓卯之方意外地多活了一些時日。
但是也快了。
母親與椿的仇,就快得以了結。
⋯⋯
進入卯之方的寢間,裡頭全是草藥與腐敗氣息混雜的難聞氣味,即使侍女們盡力讓屋內空氣保持暢通,那股將死之人的味道也始終久散不去。
明姬在侍女們的注視下,來到卯之方身邊坐下。
卯之方就躺臥在床褟上,那雙本就單薄狹長的眼睛在雙頰瘦削凹陷之後變得更加突出,曾經不屑於給自己一絲目光的正室夫人成了只能無力呻吟的病患,骨瘦嶙峋地沒有了半點過往那些抬著下巴看人的傲氣,精神渾渾噩噩地即使注意到了明姬的到來除了惡狠狠地盯著她看就無法做出什麼反應。
或許她的母親圓夫人當年也是如此,然而比起卯之方尚且有侍女服侍,她的母親卻只能被無情地束縛在產房裡、嘶聲力竭地祈求幫助卻無人傾聽,最終落到泣血詛咒整個黑瀬氏的下場。
再次見到卯之方,明姬終於有辦法重新仔仔細細地『解讀』其身上的『命』。
十三年前離開前的最後那一眼,果然仍有錯漏.
如今再看,可真是⋯⋯
「⋯⋯鏡姬大人,請您幫幫家主夫人吧!這必然是某種可怕的詛咒!若有您來展現神蹟,想必能立刻找出致使黑瀬氏變得如此落魄的兇手!黑瀬氏是您在神宮最重要的後盾,您也不希望血脈相連的本家落到如此下場吧?畢竟當年家主大人為了讓您風風光光地進入神宮可是撥出了一筆尋常人家都能生活三年的鉅款啊!」
侍女見明姬坐下後就只是看著卯之方沈默不語便著急地出言勸道。
句句在理,卻也句句將明姬當成了當年那個弱小的孩子。
他們總以為明姬該是渴求家族的關愛的,一點小小的施捨就能讓一名武家的姬君對他們感恩戴德。
可是當時那個出生將要四年的孩子,卻在神宮傳書至黑瀬氏之前都未曾見過親生父親一面,直至離開家族的前夕才有幸被家主及家主夫人屈尊召見,更不用說身為武家姬君,在那個與八重互相取暖依偎的三年多裡,她們只能穿破舊不堪的衣裳並且住在無人願意踏足的雜物房。
黑瀬氏真的有重視過明姬嗎?
殺死了母親、殺死了椿,到底為什麼仍會認為她期盼著黑瀬氏的安好呢?
血脈相連又如何?
身上流著同樣的血的黑瀬家主將明姬視為家族的污點,而沒有任何血緣的椿與八重則將明姬當作是懷裡的珍寶。
這般無恥的言語也虧得卯之方的侍女能說得出口。
約莫是聽聞了『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的傳聞也未能切實地理解她為何能被神宮重視至此吧。
在那些人眼裡,她仍是十三年前的『鬼子』明姬。
「唔,真是可惜呢,儘管伊勢的春櫻盛開得如此美麗,但總會有些敗壞的枝枒應當被剪去,即使向神明大人祈求,也無法挽救喪失生機的花枝吧?」
『注視』著意識不清的卯之方,而後明姬揚起袖擺掩住自己的嘴,嘆道。
由於有垂絹的遮擋,侍女看不清明姬真正的表情為何,但卻在明姬提到了某個詞語之後臉色有了微妙的變化。
與此同時,原本還安安份份地躺在床上的卯之方突然掙扎了起來:
「藥⋯⋯給我藥⋯⋯水菊!快把藥給我!」
看來是先前卯之方服用的藥失去了作用,才讓卯之方抽搐著擺動四肢。
周圍的侍女見狀全都不禁退避三舍,若有旁人在此,便會發現這些侍女們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傷,不難猜出這些都是卯之方夫人在掙扎時所造就的傷痕。
水菊就是那名領著明姬來到津卯院、也是一直以來跟在卯之方夫人身邊的侍女,在卯之方宛若惡鬼般的嘶喊中急急衝出寢所去取藥,留下明姬一人面對面貌扭曲的卯之方。
或許是肉體的痛苦給予了卯之方力氣與一分清醒,這次她終於能好好地對坐在這裡許久的明姬說一句話:
「妳!都是妳!當年⋯⋯當年就應該把妳扔進水井裡淹死!絕對是妳這個不祥的傢伙給我的龜丸帶來詛咒!要不是妳⋯⋯要、要不是妳⋯⋯咳咳咳咳咳!」
指責的話來到最後,仰躺著的卯之方猛地嗆咳起來。
侍女們終於顧不得害怕被卯之方弄傷,團團將卯之方圍起又是扶起來拍背又是餵水,這畢竟還是地方貴族黑瀬氏的家主夫人。
「唔嗯,夫人要是這般認為⋯⋯倒也不是不行。」
垂絹底下的薄煙色狐狸眼彎起,卯之方越是煎熬就越是令她感到愉快,在這一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惡劣的取樂方式的巫女姬又開口:
「誰叫⋯⋯妾身是夫人一手親自造就的『鬼子』呢?」
「整個黑瀬氏都被詛咒了呢。」
此話一出,所有侍女都驚懼地望向那位自大神宮歸來的姬君。
有些事情在她們津卯院並不是秘密,偶爾也有必須要人去為夫人辦那些腌臢事,當年圓夫人死去的內幕就是新來津卯院的侍女都有所耳聞。
但這些都是僅在她們津卯院傳播的秘聞,姬君當時也不過就是個隨時都能夭折的孩子,後來也早早地離家前往神宮,又如何能得知這些事?!
「知曉天命⋯⋯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
一名侍女像是被抽乾力氣般地癱軟在地,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著明姬在民間流傳的稱號。
原來那並不是神宮故意放出的謠言,而是她們曾經看不上眼的落魄姬君真的變成了她們高不可攀的、傳達天命的巫女姬。
顧不上一旁因為重病而抽搐著喘息的卯之方,幾名侍女渾身顫抖地伏低了腰跪下祈求原諒。
比起明顯敗落下來的黑瀬氏,她們更害怕能奪取她們性命的詛咒與來自神明的天罰。
「啊啊⋯⋯求您、求您⋯⋯放過我吧!」
「那個詛咒師⋯⋯全、全是夫人的主意啊!」
「我們⋯⋯也沒辦法呀!」
結果黑瀬氏養出來的僕從全是這樣的貨色。
一個個見風使舵、趨炎附勢做得倒是挺好的。
與她『解讀』出來的情報相同,當年母親腹中的『咒』與『毒』還與另一個人有關,卯之方忌恨母親能懷上孩子,便找來了詛咒師詛咒母親,目的是要殺死腹中的她,但卻沒想到本該夭折的孩子,會作為狹縫之子誕生於此世,不為『天』所容忍,半生半死的活著。
「嗯⋯⋯妾身該如何是好呢?若是母親死去的地方能有鮮花供奉的話,想必詛咒也會減少一些吧?神明大人也會看見諸位的誠意吧?」
歪著頭,像是有些為難地,明姬才語似勉強地透露救贖的天機。
這對做盡虧心事,身上因為詛咒而被奪取氣力的侍女而言就彷彿是救命的稻草。
黑瀬氏死去的下僕遠比外頭流傳的還要更多,在家主死去、夫人同樣患上惡疾的現在,什麼忠誠都成了天邊的浮雲,無人願意成為下一個淪落到荒野的無名屍體。
如果有能解除詛咒的辦法,那麼無論是要獻花還是跪拜請求都不是問題。
侍女們如蒙大赦,相互推攘著擠出門外,生的希望令她們徹底地遺忘了屋內那因被下僕拋棄而氣得全身發抖的主人。
明姬『目送』著主動前往死地的人們離去,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哈⋯⋯真是有趣呀!」
「啊啊啊啊!黑瀬氏⋯⋯到底是做了什麼孽會生出像妳這般無情無義的惡鬼!」
被蟲蛹吸食了生命力,無法抵抗病魔的卯之方夫人滿眼都是恨意的火焰,惡狠狠地抖著手也要指向眼前那個妾室所生的孩子。
「唔,到底是做了什麼呢?」
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塵土起身,明姬勾起笑容反問。
雖然卯之方看不清明姬藏在垂絹之後的表情,但能從話語中聽出那極為諷刺的笑意,頓時惱羞成怒,氣得把周圍的座桌等物件全都掀翻,最後像是用盡力氣般狼狽地趴在地上粗喘著氣,混雜著無法呼吸的哮喘聲,就是下一刻馬上背過氣都不意外。
「妳⋯⋯妳⋯⋯」
剛剛那些有力的動作就彷彿迴光返照,等著燃盡最後的火光就能熄滅,卯之方夫人凹陷的雙頰上佈滿冷汗,她已經說不出話了,但仍要擠出最後一句話:
「妳會有報應的!」
「嘛,此世之物的因果皆與妾身無關,反倒是妾身能干涉此世之物的因果——唔,真是遺憾呢。」
也不管卯之方聽不聽得懂,少女愉悅地笑著,比春日盛開的花還要來得更加燦爛,那彎起的眉眼及櫻色的唇瓣也比初夏盛放的芍藥花更加絢麗。
雖然被藏在市女笠下無人能見,但若是有人有幸能瞥見巫女姬這難得一見的笑顏,或許會感嘆百花爭豔也難以與巫女姬此刻的笑靨比擬與爭鋒。
這一刻——
她真是等得太久了。
走出卯之方的寢所,剛好遇上去拿藥的侍女水菊歸來,她在對方看到這般混亂的情景並露出驚疑不定的神情後,慢悠悠地道:
「妾身差不多也該走了,要是⋯⋯詛咒師的藥能治好夫人,就好了呢。」
「妳說呢?水菊。」
微微地掀起市女笠上的垂絹,進入黑瀬氏宅邸這麼久,明姬首次對著外人露出那雙狡黠彎起的薄煙色狐狸眼。
要是區區的止痛藥能治癒疾病就好了呢。
明明是含著笑意的雙眼,卻令侍女水菊無端地渾身發冷,連手裡的藥都有些拿不穩。
她意識到——這位時隔多年歸來的姬君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從圓夫人和椿的死因到她背著主人從詛咒師那裡買來副作用強烈的藥,什麼都知道了。
顧不上合乎禮節地送走姬君,她只覺得自己的雙腿僵立在原地,像是忘了如何邁開第一隻腳,只能癡傻地看著明姬身上那繡有繁複花紋的衣襬消失在津卯院的轉角。
完了。
黑瀬氏已經完了。
是『鬼子』回來復仇了。
——
離開津卯院之後,明姬並沒有立刻從大門出去與齋官們會合,而是順著『命』的軌跡,一路來到母親當年生下自己的產房。
曾經在黑瀬氏的日日夜夜,她與八重不知道來到這個地方多少次。
如今一看,倒是纏上了不少因果,還有些新添上的人命。
明姬沒去管那些不知是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弄到鮮花的侍女屍首,而是拉開了過去曾經是產房的小偏間。
『明空』已經在等著她了。
整個黑瀬氏的宅邸裡全都佈滿了蟲蛹的絲線,從她踏進這片區域時,咒靈就已經發現了她的存在。
雖然絲線在明姬真正的術式之下起不了作用,但這不妨礙咒靈因為認出了當年把自己束縛在這個狹小的房間的人類而從蛹的內部發出狂躁的鼓動聲。
長達十三年的捕食,終於讓蟲蛹外殼的上方出現了一絲裂縫,估計再過不久就能順利地突破明姬對它的束縛,完成羽化。
「你做得很好,『明空』。」
面對暴怒的咒靈,明姬彷若沒感覺到那強度節節攀升有如沸騰滾水般的咒力,在僅有她能目視到的蟲蛹面前,嘆息似的出言讚賞。
與她一同誕生的『明空』做得遠比她想像的好,連捕食的順序都是如此地恰到好處,將卯之放留到了最後非常地符合她的心意。
對於人類給予自己的稱讚,那只咒靈顯然並不想領情,如果它能發出聲音,那必然會是最尖銳的怒嚎,然而受到束縛無法羽化的它此刻只能用自己那毫無攻擊力的絲線瘋狂地試圖要纏到明姬身上。
「你是妾身用『果』束縛的孩子,那麼,也該由妾身以『因』來解放你,遺憾的是,妾身在神宮並未有太多的機會磨練術式,力道或許無法掌握的非常精確。」
明姬身上的咒力運轉起來,被她命名為『諸相法隨』的生得術式做好了向外擴張的準備,她再次開口:
「最後——」
「妾身要感謝你,長久以來,妾身一直等待著這一天,既然黑瀬氏已然覆滅,你也可以去死了。」
母親不需要在此世留下如此醜陋的詛咒,更不需要在這個黑瀬氏留下曾經痛苦的痕跡。
在多年前就已經有了雛形的擴張術式這次調換了一個運轉的方向。
『無色』。
狹縫之物與生俱來的干涉術式勢不可擋地扭曲了咒靈的根源,不講理地干涉了詛咒的本質與存在的『因』,最終化為虛無,僅僅是一瞬,原先遍佈了整座宅邸的蟲絲,在被祓除的那一剎那,就像是烈日下的水,眨眼間就揮散的一乾二淨。
「咳⋯⋯咳咳⋯⋯」
收回外放的咒力,久違的疼痛侵襲了她的內臟,明姬忍不住縮起身子試圖要忍住胸腔裡的麻癢。
在此世,就算是咒靈,也平等地被『天』所眷顧。
而她不過是祓除了一只咒靈,就要支付干涉此世的代價。
「哈,『天』。」
明姬抹去不知何時從鼻腔裡流出的鮮血,走出偏間仰望著那僅存落日餘暉的天際,在她的視線裡除了朦朧的紫色也看不清天空具體的樣貌,只是——
「還沒完呢,就算椿的仇已經報了,母親的仇人還剩一個呢。」
想收取代價便收吧!
她是不會停下的。
詛咒,還遠遠尚未結束。
——延喜十三年,神宮巫女鏡姬自鈴鹿歸返,三日後,黑瀬氏卯之方薨逝,此後詛咒頓消,有傳言道,卯之方行惡多端,乃詛咒之源。
註一:這裡引用了《日本書紀》所記載的神話,天岩戶是天照大神隱居的洞穴
註二:小袖就是一種袖子和下擺都很短的內衣,是穿在外衣底下的下着,下半身會纏上長得有點像是現代圍裙一樣的湯文字當作內褲
註三:古代日本對於初潮、月經等他們認為不潔的東西其實是比較偏向於用暗喻的手法,例如和歌中有用到『月の障りと』像這樣的句子,俗話一點就是每個月的障礙,室町時代女房也有這樣的說法『手なし(てなし)』,意思是『沒有手』,也就是說月經來了什麼事也做不了;另外江戶時代把『初潮』稱作『初午』,不過因為在小說中這樣寫估計沒人看得懂,所以就簡單一點稱之為初潮。至於月水則是近五十年的用法,也是為了小說文字美感直接這樣使用了
註四:嵐山位在平安京外圍山城國西面葛野郡中,現在也是觀光景點
註五:壺裝束是平安時代女子外出時的著裝,頭上會穿戴市女笠來遮掩面容,肩上會束著懸帶,然後在胸前掛上懸守(裡面裝著旅途時要用的藥或是護身符)
註六:一辰刻等於現代兩小時
宇留野行直⋯⋯行的一點也不直啊XDDDDD
其實就一個性癖問題,不在意明空姬視線、喜歡明空姬的人會很喜歡,不喜歡的就是覺得噁心的要死,兩種極端XD
然後這位仁兄就矛盾雙標仔XDDD
順便一提,明空姬就這樣被養成一個沒有羞恥心的人(欸
算是有很多因素啦,看不清楚事物是一部分,小蟲覺得看不清東西對感官其實影響挺大的,還有神宮的教育也是原因,畢竟從四歲起神宮就沒教過明空姬任何異性相處應該保持的距離,如果八重在的話肯定不會像這樣,但是就⋯⋯_(:3 」∠ )_
然後因為宇留野行直不是官配所以他的色色篇幅就沒那麼大啦,之後可以負距離連結的時候保證絕對讓明空姬色到大家都想對她醬醬釀釀(問題發言
但還是希望大家在這章有感覺到明空姬的色氣(?
不過如果不是宇留野行直有自己的堅持(?)的話應該這章直接負距離了吧XDDDDD
然後老實說那個仰望和褻瀆的平衡有點難抓,因為姿勢不對就稍微會變成只有褻瀆沒有仰望,還好神宮篇色色只有這一章,不然體位好難想_(:3 」∠ )_
劇情的部分,雖然俗話說禍不及子女,但是對明空姬來說若不是卯之方要對她們趕盡殺絕又逼得她與八重分離,那她或許不會這麼做
俗世的善惡觀在現實的折磨下變成一點也不重要
所以幼時的各種經歷,導致明空姬變成一個沒有明確善惡觀與羞恥心的人XDDDD
整個就是混亂中立的狀態
後面明空姬也是夠壞的XD
直接叫侍女去咒靈所在的產房獻花
最後第一章說的神明大人其實就是詛咒師的修飾用詞XDDDD
畢竟總不能明明白白地說自己請了詛咒師殺人對吧XD
【次回預告】第十六章 夏蟬與初芽
「這是八重的遺物,如今作為你的新婚賀禮倒也合適。」
幼女樣貌的咒術師自袖中拿出一只古老的木匣交給夜蛾正道,而後說道:
「若是⋯⋯陷入了困境,便注入咒力,妾身予以你這孩子一次呼喚妾身提出『請求』的機會。」
「務必戒慎小心,在這名為人間的繪卷裡,人心⋯⋯可比勾勒出來的刀劍更加鋒利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