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2/24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第十八章 重獲自由


    林鳳蘭抱怨着修塔會用很多鐵,林恆不理她,奮力畫草圖。
    對於修鐵塔,廠裏從上到下都是壓倒性優勢,最不起眼的工人也會信心爆棚。這是別人驚訝的眼神滋養出來的,林恆在報紙上塗鴉時,也一副很拽的樣子。
    新加坡《海峽時報》是印刷質量很不錯的報紙,尤其是英文標題。林恆的鉛筆寫上去不醒目,必須加大加粗。爲了畫出無線電發射原理和信號塔的結構,他畫滿了三張大報。兩女幫他拉着報邊,認真地看,一個字都不懂。
    他寫寫畫畫的時候,門口的獄卒和管事的一個接一個的進來圍觀,還提問題。林恆有一搭沒一搭的用英語解釋。
    ——不,這是無線的,是麥克斯韋的電磁波。去圖書館查吧。
    ——這不是燈泡,燈泡哪兒有那麼大?裏面有個小柵欄看到沒有?燈泡沒這個柵欄的。
    ——對,這燈泡負責放大信號。
    ——直接聽啊!無線電信號幹啥不行?以後還能看呢,傳真和電視可聽過?
    ——能修多高就修多高!東方明珠塔可聽過?
    ——摩爾斯電碼拿來幹嘛?別背那玩意,太苦了。
    ——你該再上一次學。南洋技校聽可聽過?
    他心無旁騖地寫,隨口羞辱着監獄裏最有權勢的人。探視時間早過了,林鳳蘭擡頭看看四周,在桌子下面使勁踢他。
    “別踢我。”他搞完了校對一遍,把公式的符號用雙線加粗,“這個交給佛朗西斯科他們。跟他們說這裏是二選一,要麼火花線圈,要麼真空管,都不難做,我做了標記的。沒弄懂的就來問我。”
    “你讓他明天就過來的。”林珊兒提醒他,“他用一天搞的明白?”
    “估計夠嗆。”林恆想了想,“但應該也不會太慢。老家夥還是非常聰明的。你給他看圖紙吧,他愛啥時候過來就啥時候過來。”
    “好的。”林珊兒很鄭重的開始卷起報紙。身後的監獄工作人員沒得看了,陸續散掉。有個白人管事盯着林恆的後腦勺看了好久,當林恆被獄卒帶回監獄時,他追上來把他們攔住。
    “你那東西不用電纜的?”他問。
    “是啊。你看懂圖紙了?”林恆笑着問。
    “那電纜呢?怎麼辦?”
    “繼續用啊。沒多大用。”他撇嘴。
    “但是……大英已經鋪了十幾萬公裏的電纜了!”
    “又……如何?”林恆滿眼問號,“蝦?都十幾萬公裏了?那不是繞地球好幾圈了?大英可真有錢……”他站在那兒感嘆着。
    對方無語地看着他,想了半天,揮手讓獄卒帶他走。
    另一個白人管事從後面走上來。
    “你怎麼了?”他問這個愣在那兒的管事。
    “我覺得應該逮捕這個華人,沒收他的圖紙!”
    “他已經被逮捕了呀?”這人傻乎乎的說。
    “嗯……不是!我說的不是這個。”
    管事不在乎。“他只是個華人。那些圖紙你覺得真有用?我覺得就是瞎胡鬧,一場表演……”
    “我畢業於帝國理工。我能分辨什麼圖有用。”
    他撂下一句話就走了,同事被晾在那裏,羞惱地用鼻子發出一聲“哼!”
    林恆被帶回牢房,毫發無損。對面的中醫學徒有點詫異,問他怎麼會屁事沒有。林恆聳聳肩,沒說話,在涼席上打開包袱拿出鉛筆和報紙,盤起腿認真坐牢。
    他不知道,一場席卷南洋的林恆風暴,正在成形。
    人類之間的信息傳播速度是非常快的。曾經有學者做過實驗,讓世界上兩個距離遙遠的陌生人互相找到對方,方法是從身邊的親友開始打聽。結果七輪打聽後,他們就互相寫信了。林恆穿越回南洋,爆點在柔佛海峽,一輪一輪的衝擊波走了好幾輪,許多陌生人發現了他。
    馬來海盜中出現了傳說。有個林恆是英國巡邏艇的向導;他的家族擁有全馬頭號的棕櫚園;連開錫礦的大族都想搶他家東西。
    英國水兵裏傳着小道消息。有個林恆修的步槍很好使;他能給蒸汽機補漏洞;他家裏有橡膠硫化的作坊,能一口氣做出好幾個橡膠活塞,跟變戲法似的。
    林鳳蘭還在回家的路上,林家農莊的許多野小子們已經收拾行裝去新加坡了。去三少那裏淘金,可以上技校、玩機器、摸步槍,這些話是家丁們寫給老家的信中提到的,威力太大了。
    總督府的出納大廳裏回蕩着他留下的餘韻:站洋比鷹洋劃算,別再收鷹洋!
    遠東艦隊司令部的技術官僚非常犯難。有個林恆給我們的勇敢號鐵甲艦畫了改裝圖,好像能解決一切問題,但他不是英國人!
    大港西廠的工程師非常生氣。林恆拿圖紙來搶生意,光是計算就有一千行,但我們怎麼看都不能執行。他好像是用自己的船塢尺寸和機器型號做計算基礎。也就是說,他的方案,只有他能改!
    許多印度水手知道一件事——東廠的華人技工,罵人特別厲害。
    許多林家家丁學會了操作機器,但還沒弄懂原理。
    許多來修船的船主知道一件事——東廠技工幹活極快,一周修理任務他們能一天完成。但要盯住質檢,他們會漏掉各種東西。
    林恆帶着林家家丁上機器,在他看來是理所當然的——活路得教啊。但是對林家家丁們來說,這事情的怪異程度,跟一個巫師帶你去摸一條龍,是差不多的。
    巨大的船廠廠房裏,地面震動,粉塵彌漫,噪音和火花到處都是,這種地方我真的可以進來嗎?
    爲何我剛下船,你就讓我去開機牀,那麼大塊的鐵板也能切?
    ……原來這樣做啊?
    ……原來我真的能做啊?
    ……原來我他娘的也可以靠這個吃飯啊?
    在對鋼鐵怪物的恐懼感被消除後,林家家丁本質上依然是個目不識丁的蠢貨;但他自己看自己,可是一個動不動拿機器切出一把青龍偃月刀的、幹將莫邪級大佬。
    遇到來修船的,幹將莫邪們蜂擁而上,連你的話都沒聽懂,需求都沒問清楚,就一陣瞎鼓搗。等你嚇破了膽去阻止他時,他傲然通知你——船已經修好了。
    強烈的違和感,順着柔佛海峽微波蕩漾的海水,四面散發了出去。
    他們幾天就送一個去醫院。不是切了手指就是砸開了腳面。安全手冊發下去了,也背了,但他們已經形成了漠視安全的潛意識:
    錢爲啥那麼好賺?因爲我們敢流血哪!
    大港醫院派了專人來南洋修船廠開醫務室,以便處理各種突發情況。他們什麼問題都能出:直視電焊造成眼睛紅腫的;螺絲在手指上嵌頓的;臉栽到船塢裏的;拿手測爐溫被燙掉指甲的;燈泡塞嘴裏沒法取的;拉滑輪被拽到房頂上下不來的。醫院都煩死了,也笑死了。
    始自閩南口音的英語相罵,林恆的工廠就一直在向全港供應笑話,量大管飽。
    但這些笑話裏飽含着與技術相關的潛臺詞,使所有客戶都能觸摸到他們的水平。單人滑輪組也能拉鐵錨了?電焊普及到這種程度了?爐子溫度這麼高嗎?船塢是幹的?
    你確定這是個修理廠而不是造船廠嗎?
    持續不斷的蝴蝶風暴在刮,有的蝴蝶小到極點,對外面的人不可見。
    比如林恆修鐵塔時忽視了白人工程師,造成林家家丁們最先輸入的工作流程,是他的藍翔流程。等工程師們重新上崗的時候,這套極爲高效的作業次序已成定勢,反而是工程師們要向家丁們學習。
    比如林恆入獄了,他的東西全扔在工廠裏了,包括他的工具袋子。裏面一堆他自己用順手的扳手、鐵錘、鑽孔刀和鉗子。這些東西就像活物一般,默默的在工廠裏復制起來了,不倫不類,亂扔亂放,隨便哪個工人撿起來玩一玩,不好用就自己改進。它們散在工廠的角落裏,被工程師看到了,拿去固化尺寸量產一陣,結果大賣,還要提價。小錢賺着賺着成了大錢,哈曼還得張羅着招新人開生產線。小丫頭林珊兒看着賬本上盈利越來越多,卻無法說清錢是怎麼賺的。
    哈曼的小工具生產線,已經累他個半死;另一頭水泥管居然也出現了訂單,他又得去水泥廠挖人開新線。很快他成了全廠第一個工作量超飽和的人。佛朗西斯科是第二個。他從酒吧裏接修船訂單,工廠完成得越來越快,就把酒保發展成客戶經理,自己回去指揮;他每天還有兩節大課要講;還要搶鐵甲艦訂單;還要幫獄中的林恆張羅無線電。繼哈曼之後,他也忙得無法回家。阿爾帕諾招聘了幾個新工程師替代老佛朗,好讓他去完成教學任務,結果招着招着,一些華人和馬來技工也跑來應聘。但是外來戶動作又慢,工具又不會用,阿爾帕諾連打帶罵的教,最後末尾淘汰。有兩個居然不願意走,寧可給錢,搞得已經被淘汰的也要給錢。結果阿爾帕諾被動地成了招生老師,收起學費來了。小丫頭林珊兒不知道學費怎麼記賬,老佛朗忙起來又完全不管,她對着賬,愁容滿面。
    阿爾帕諾不負責財務,但也明白林珊兒的苦惱。他發現收學費是條好路,需要技工的時候降學費,不需要了?漲學費!非常需要時倒給學費,替換了工資項。這個招聘主管好幹!爲了救林珊兒,他跑去替她做了一本新賬,項目大爲簡化,林珊兒破涕爲笑。
    阿爾帕諾閒下來了。用學費做賬使新人入職時入的是教學體系,每個訂單都是作業單,超額工作給獎學金,統一了學校和工廠之間的矛盾。他成了對林恆來說貢獻最大的人,而他也是最輕鬆的人。
    於是,當林恆出獄時,也只有他有空去接。
    林恆刑滿30天本該放掉,但他被典獄長傳訊三次,小黑屋關兩次,加刑兩次,足足關了兩個半月。沒辦法,他太我行我素了。
    他在監獄裏天天看《海峽時報》和每日電訊,在腦子裏重新編輯了整個世界。穿越以來他老是搞不清楚什麼已經有了,什麼還沒發明。不過他專注技術新聞,忽略了其他很多東西。
    典獄長對他掌握的技術感興趣,本着治病救人的態度召喚他出來問話,每次都一肚子氣。他根本不願意多說,覺得你一個管監獄的老實看着我就是,套問技術是想搶還是想偷?想的美!
    他還把那個潮州幫的對手給活活的摧毀了。
    每天一放風就跑圈,一跑圈就開戰。爲了恢復自己在穿越前的身體水平,就拿你開刀了。
    關鍵在於——當時俺挨了鞭刑屁股沒好,你抽我耳光。現在我好了,不抽你,怎麼行呢?世界需要邏輯呀。我不把你抽死,邏輯不通了。
    幾個月來,他打了對方上百次的耳光,是那種非常沉重的後擺拳式的耳光。對方的後背、大腿和手臂也屢屢受傷,不成人樣。典獄長反復加刑,就是懲罰他這種狂怒不止的情緒。
    但典獄長也受到了外界的重壓。船廠裏不斷疏通,通過律師、總督府和遠東艦隊司令部去接觸典獄長,要他放人。他自己也知道林恆是個技術高手,傷身害命是不能考慮的。但他那麼漠視規則,不罰他,世界沒邏輯啊。
    兩邊都無法退讓。尤其到他第二個月的刑期時,事情變得明顯了。
    每天放風時,囚犯們會先出來,溜邊站一大圈,都盯着中央甬道。他最後一個從牢房出來,會在甬道上小跑。那條甬道鋪着小方磚,幹淨漂亮,跑上去腳感很好。
    他慢慢跑,左右擺胯,再活動手腕。熱身以後四目一望,找到對手,嘴邊勾起個彎彎,然後就像暴風一樣猛衝而至。
    噼裏啪啦,慘不忍睹。誰攔着也會挨打,打不過他就跑。兜一圈回來跟你耗,非常絕望。
    那家夥的每個朋友都曾慘遭毆打,只要參與保護。他們早已經撒手不管他了。沒有人在院子裏能追上他,包括衛兵和獄卒。他打夠了也就停下等你抓,不用追。
    兩次小黑屋實屬無奈之舉。必須讓他停手,不然對方真的會死了。
    但小黑屋不能持續48小時,這是監獄規定。結果他出來就變本加厲。典獄長無可奈何,後來把他的對手關進去護着。真的非常生氣。
    犯規就加刑!加了兩次才意識到,林恆在監獄裏呆得越久,那個囚犯挨得越慘。
    第三次加刑時,典獄長想加鞭刑,但沒有得到卡爾法官的支持。“監獄裏打個架就用鞭刑?開玩笑吧?濫施刑罰不會增加上帝的榮光。”英國法醫更是強烈反對:“鞭刑疤痕終生不去,打一次就夠了,還打?我又不是野蠻人!”
    典獄長抓狂:“但他是啊!”
    事情的起因早已搞清楚了,很多人對林恆好言相勸。幾個高級管事甚至總督府的蘇爾海姆上尉都來勸過他。毫無用處。他一言不發聽着,第二天繼續追打。
    有一次崗亭裏的英國衛兵太過義憤,一槍打在他的正前方。他只要多跑一步,就中彈了。他嚇得抱着頭四處看,那天沒敢動手。
    但第二天他在院子裏對衛兵破口大罵,說對方膽子太小,不敢打死他。衛兵憤怒回嘴,他又改口說你不是膽小鬼而是槍法很差,不配做一個英國軍人。他大聲建議在軍銜序列的列兵下面增設“莊丁兵”,以便崗亭裏的這位有恰當的軍銜。
    狂怒的英軍士兵端起刺刀就衝出來了。林恆拔腳就跑,全體獄卒和衛兵都跑過來阻止糾紛。林恆被打了好幾棍子和槍託,直到軍官們厲聲制止。
    第二天,他一瘸一拐的出來,身上青紫斑駁,擡頭看看太陽。然後腳步堅定的——走上甬道熱身。
    樓上的典獄長和崗亭裏的衛兵,都閉了閉眼睛。他開始加速了,那個犯人尖叫着奔向崗亭以求保護。真是無法直視。
    最後一個試圖解決此事的是個見習牧師。他是給一個病死的犯人主持葬禮時聽說的,問主教是否應該讓林恆受洗?主教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後來自己到監獄去,跟林恆聊了幾句,觀察他,再問了問他所在區域的看守,認爲值得一試。
    但他後來耽擱了幾天,林恆已經刑滿出獄了。
    典獄長其實很不高興,但也沒怎麼樣他。林恆出去時跟他見了一面,咕噥着說了句“對不起”,典獄長還有點吃驚。
    一個高級管事送他出去,外面等着的是林珊兒和阿爾帕諾,兩個人拿着鮮花和一套新衣服,非常開心。當時陽光強烈,照在林珊兒臉上,特別好看。
    那個高級管事跟着林恆出了大鐵門,在他們互相擁抱時站在一旁等着。三個人鬆手回頭,都看着他。
    那管事略微躊躇了一瞬,上前面對林珊兒:“美麗的小姐,我需要告訴你,我作爲管理監獄的公務員和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對這個已經自由的囚犯的看法。”
    林珊兒沒聽懂這麼一大串英語,阿爾帕諾給她翻譯了一遍,翻譯完了感覺意思很復雜,解釋了好幾句,林珊兒皺着眉頭,“您對他的看法嗎?”林恆不耐煩地問:“你想說什麼?”
    那個高級管事還是面對林珊兒:“兇殘。美麗的小姐。”微微一躬,轉身回去,讓衛兵關上大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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