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與林獻堂的書信往來密切,經常討論時事。(藏品:梁啟超致林獻堂函(1911-10-29)/黃得時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記一段林獻堂與梁啟超的情誼】
若論及林獻堂所領導的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往往會提起梁啟超。提起梁啟超所分享的愛爾蘭抗英經驗、提起梁啟超對林獻堂、林幼春的讀書建議,以及提起1911年3月梁啟超與女兒梁思順(令嫻)、朋友湯覺頓同行的臺灣之旅。
這一趟臺灣之旅,梁啟超籌備了將近五年,興致勃勃的他,不僅從出航日就開始寫詩紀錄,抵臺後更將詩歌作為所見所聞的速記工具。同時間《臺灣日日新報》也刊出消息,從其搭乘的笠戶丸,到沿途可能拜訪的對象,都成為追蹤報導的內容。然而這並不是一般的新聞放送,而是梁啟超作為公車上書領袖、投身維新運動,更因此流亡日本的特殊身分,讓這趟旅行註定備受關注。監控的視線從基隆登岸那一刻就開始,甫下船的梁啟超受到「警吏來盤詰,幾為所窘」,而後在臺北東薈芳的演講也感到「屬耳在垣,笑顰皆罪」,以致後來在臺中,與櫟社的聚會裡,梁啟超不得不強調:「酒席中俱文雅之人,只好談風月,國家政治不必提及」。
但文人總有文人的玩法。他們透過「追懷劉壯肅(劉銘傳)」即席賦詩,對比了清官與日官的差別,經由追念前者,暗藏對今者的評論。又以東漢末年遭匈奴擄掠的「蔡文姬」為擊缽詩題,借古傷今,一吐悲憤。而林幼春更以〈奉和任公先生原韻之作〉一詩中「楚囚忍死非無意,終擬南冠對角巾」流露出對於康有為、梁啟超多年奮鬥與流亡經驗的理解,被梁啟超譽為「海南才子」。
看到武昌起義後的第一線狀態,不僅有革命黨潛伏殺機、列強蓄勢干預政情。(藏品:梁啟超致林獻堂函(1911-10-29)/黃得時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此趟旅行後,梁啟超與林獻堂的書信往來愈加密切,從詩歌創作到商討辦報,從回報國民常識會的籌組,到傳遞中國辛亥革命期間的混亂局勢,雙方意見的交換愈見頻繁。從現存1911年10月29日(農曆辛亥年9月8日)梁啟超致林獻堂的信函中,可以看到武昌起義後的第一線狀態,不僅有革命黨潛伏殺機、列強蓄勢干預政情,梁啟超自己也於同時間由日本趕赴中國,期待透過政治運作,壓抑袁世凱、建立新政府,進而重整勢力、召開國會。整體情勢交雜難辨,各方媒體多有煽動言論,梁啟超建議林獻堂,閱讀《時事新報》較能中立理解時局,同時也為《國風報》經營費用斷絕,向林獻堂求助。
1911年11月8日(農曆辛亥年9月18日),林獻堂匯款一千金以解《國風報》經營之危,並表達自己身處臺灣,對遠方局勢無法給予更多協助的遺憾。梁啟超則於11月20日(農曆辛亥年9月30日)回函致謝,信中說明自己辭退袁世凱邀任入閣一事,流露出原定「和袁慰革」的策略似有其他考量。林獻堂又於11月底到12月初左右(農曆辛亥年10月10日)回信,表達對其辭聘一事的理解,並分析清皇室、張勳、馮國璋等人的盤算,回應梁啟超的焦慮之情。也是在這封信中,林獻堂送上臺灣茶葉給往復奔波的梁啟超,或許是希望口感柔順、香氣細膩的冬茶,能夠捎給知己好友一點安定的心情。
這些往返的信件,組成牽引臺灣思考自決自主的錯落光芒,見證1910年代臺灣本地知識分子對於中國、乃至世界局勢從摸索到介入,並同步於島內嘗試執行、呼應的過程。
林獻堂的回函,送上臺灣茶葉給往復奔波的梁啟超,希望給知己好友一點安定的心情。(藏品:林獻堂致梁啟超函(1911-11-08)(草稿)/黃得時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這一切都源於1907年的雨夜。
那一年,是林獻堂初次的日本之旅,為了拜訪梁啟超,他與秘書踏遍橫濱,前往新民叢報館、華僑學校「東京高等大同學校」均尋訪無果。只好帶著大同學校校長林儒的介紹信,轉往神戶,期待能在華僑同文學校見到心中的偶像。
前往神戶途中,林獻堂先在奈良住宿休息。
早春的夜晚,雨淅淅瀝瀝落在旅社的臺階,林獻堂的秘書甘得中倚在櫃臺,一面望著門外、一面隨意翻閱著旅社登記簿。突然瞥見其中有類似中國人的姓名,仔細一看,發現一個是《新民叢報》發行人陳筥笙,而另一個則是梁啟超友人潘博(潘若海)。喜出望外的甘得中連忙找女侍詢問,並在她的帶領下前往旅社三樓。
走廊上,甘得中掏出名片請女侍轉交,正在交談之際,一男子從房內走出,問道:「何事?」
甘得中道:「我是從臺灣來的,想向陳先生與潘先生請教,不曉得他們是否知道梁先生的行蹤。」
男子道:「你找他有什麼事?」
甘得中道:「過去讀過梁先生的文章,心裡很是敬佩,一直希望能親自拜訪他。」
男子拉開房門,邀請甘得中入內,甫一坐下即道:「我就是梁啟超。」
甘得中壓抑住激動,言道:「我有位長輩,目前人在二樓,我請他一起上來。」
等到甘得中帶著林獻堂再次回到房裡,陳筥笙、潘博已經在內,並與兩人問好。
命運的相會,讓口說臺語的林獻堂、使用廣東腔官話的梁啟超,雖然「重譯通辭,有懷不吐」,但至少同在漢字文化圈,還可以經由筆談交換對於時局的想法。席間林獻堂向梁啟超請益了臺灣殖民地的問題,梁啟超以愛爾蘭之例予以鼓勵,雙方筆談的手稿被林獻堂帶回臺灣與林幼春共同閱讀,打開了霧峰林家與梁啟超魚雁往返的起點。
因為1907年那一晚的春雨,臺灣與世界局勢更加緊密地連動起來。
註:信件文字解讀、林獻堂與梁啟超會面經過,主要參考許俊雅(編),《梁啟超與林獻堂往來書札》,台北:萬卷樓,2007。
★作家小傳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為晚清重要知識分子。不遺餘力的宣介西方學說,亦曾參與中華民國的政治運動,後全力從事於培植國民基礎的教育事業。
林獻堂(1881-1956)本名大椿,譜名朝琛,字獻堂,號灌園。因在頂厝系同輩中排行第三,故鄉人尊稱為「三少爺」或「三老爺」。其文化與社會運動著重在爭取臺灣人的權利,並喚醒臺灣人的民族意識,不再屈從於日本政府的殖民統治。1949年後赴日養病,1956年1月逝世。
★團員簡介
徐淑賢 花蓮人,國立清華大學臺文所博士。曾出版碩士論文《臺灣士紳的三京書寫:以1930–1940年代《風月報》、《南方》、《詩報》為中心》(2013)。博士論文〈1920年代至1930年代北台灣傳統文人的書畫鑑賞、推廣與商業活動〉(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