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吶喊》與《徬徨》展現出其文學的不同面貌;《徬徨》將魯迅對自己民族的憂心、關懷、憐憫,以更加溫柔的方式表現出來。《徬徨》之中,又以〈祝福〉一篇因塑造出「祥林嫂」這一位形象鮮明、又具社會代表性的人物,使讀者能夠更容易接近並了解魯迅的想法,以及其視野中所看見的社會。
死、絕望與希望:祥林嫂的親情
第一遍翻閱時,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的,祥林嫂的這個問題。而讀完之後,最讓我疑惑的是,「我」,這個第一人稱觀察者,究竟是誰。「我」的視野,看事情的角度和觀點,明顯和故事中的其他人不一樣。這個「我」是魯迅所預設的大部份讀者嗎?
祥林嫂在故事中,是「窮死」的。雖然作者沒有說清,「我」也曾怕是他的「說不清」害死了祥林嫂;不過就我的觀點,我也認為祥林嫂是窮死的而不是自殺比較合理。雖然「我」是「出門人」,又識字;但故事中他們交集並不多。祥林嫂輾轉多年的飄零,在加上他們交談時的態度似乎也並不誇張;因此我想,祥林嫂也只是「問問」,並沒有把「我」當成權威的意思。
在閱讀以下這一段時,我想,我當時產生的聯想是比較「現代」的想法。我以為祥林嫂是懷念死去的家人,或是害怕地獄的個別懲罰,所以才問了此一問題。但直到我後面讀了祥林嫂和柳媽的談話,才知道並非如此。他們的想法是來自一個與我們(西化的世代)已經距離很遙遠的文化觀念: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這樣的觀念究竟是怎麼來的呢?雖說古中國人有「守節」的觀念,但看故事中段人們的表現,似乎是忌諱她悲慘的遭遇,而並沒有多提到改嫁這件事;而是到了柳媽之口才突然說出來。因此,使我有些不太了解這一觀念在他們生活中平日有什麼影響。使我特別注意並且感到驚懼的,反而是婆婆對媳婦公認的強大管轄權。不過,單觀察這一段對話的內容,後來作者也已經以「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的方式解決了這一「衝突」。因此,這似乎仍不是此篇小說所想要表達的最終主題。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
這一段才是小說中,壓倒祥林嫂,使之完全失去人生希望的最後一根稻草。為什麼呢?
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乾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為什麼不能參與別人祖先的祭祀,會對祥林嫂打擊這麼大呢?我想,雖然「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這句話雖然在文字上直接對應到的,是與柳媽的對話;但是,要將它貫通全局,和快要到結局的這一段連繫起來,才更容易看出小說所要表達的意思。因為在故事的開頭,祥林嫂是已經和柳媽談論並且因捐了門檻而安心之後,再發生了結局此一段的這件事,再問「我」這個問題的。
「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如果人死後有魂靈,便聯想到地獄;不過,地獄的問題已經透過「門檻」解決了,所以我認為這裡只不過是突然想到,隨口一提。這段對話的重點,應該是落在最後一個問題。一個在現世經歷不幸,又經歷人們「另眼相看」的人;那麼死後會好點嗎?死後若有靈魂的生命,那麼就脫離了不幸和歧視,更不會有「祖宗不食其祀」的問題(死後就不再是「敗壞風俗」的)。我想,希望死後有靈魂,正是對應於現世種種痛苦的呼喊;但又不僅止於此,所以才有了最後一問題。雖然祥林嫂的一生充滿痛苦,但她仍把和家人間的親情(至少和兒子間的)看的很重,而不是失去了一切溫情。和僅僅被社會的規定推動著前進(或不敢動)的人相比,不論是因為無知而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人,或是因為軟弱而僅僅躲在自己的世界「安慰」自己的人;祥林嫂更像是個有血有肉的自由人,歷經苦難和絕望,心卻沒有硬化變做石頭,而是一直撐到最後一日。因此,這篇小說並不只是描寫悲劇,亦是描述了一正面形象;雖然單靠祥林嫂不可能改變社會的結構性缺陷,但在這篇小說中,顯然是肩負著「絕望」的祥林嫂,亦代表著希望。
無感或妥協:無力的知識份子
小說中最突出的是我們通常以「封建禮教」一詞所概括的鄉村迷信、習慣成自然的權力不對等結構,以及好名聲、「福氣」(或說「忌諱」)與規矩比活生生的人還重要的現象。但我猜想作者心中還有另一議題也很看重,就是讀書人的軟弱根性。作者將大多數的讀者都變成了「我」這個靶子,讓我們被擊中;以致於他隱晦的寫出來的,能夠讓我們有清楚的了解。
「我」是誰呢?「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我的猜測是,「我」是因康有為改革,接受新一代(略為西化)教育的讀書人;抑或是與康有為同一輩,傾向支持新黨但保持中立的人。如果是前者,我們就可以看出兩代讀書人的思想觀念改變很大,「我」毫不介意魂靈的有無,也沒有其他人的這種忌諱;但「我」仍然旁觀,置身事外。
如果說鎮裡的其他人,包括也讀過一點書的四老爺;他們都只不過是把這些自己參與其中的社會弊病看做「天經地義」而已。但「我」卻不同,「我」很明確的知道這樣是錯的,也因此而良心不安;但是卻「安慰」安慰自己也就過去了。如果說其他魯鎮人心中的「天經地義」是傳承的規矩、既有的觀念,那在「我」心中的,能就是他所構想出來,「反正也沒辦法改變吧」的思考方式。用比較有哲學意味的話來說,就是魯鎮人持守的是對「應然」的錯誤觀念,而擋住「我」以致於什麼也不敢做的,是對「實然」的放棄改變。
另外,還有一點使我「驚豔」的是,魯迅在平淡中描寫出了一個人性的深層狀況。
只有四嫂,因為後來僱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這時四嫂的「提起」,恐怕或多或少是真心的關懷吧!但是,到了祥林嫂真的回來之後,
「祥林嫂怎麼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他們於是想打發她走了,
可見,對人的關懷還不如一點身體工作的能力;不過,如果討論僅止於此,這也只不過是我們所謂「私德」這一範圍而已。更令人驚駭的卻是,故事中上上下下的任何人,也都把這些行為看的理所當然。就算趕祥林嫂出去做乞丐,難道不能照時間施捨一些飯菜嗎?或者,沒有人對此有一點耳語或批評嗎?可見,一個社會的總體風氣,會對人的思考方式造成遠超出我們預想的影響,讓我們把自己的(無情)行為看的「船過水無痕」,甚至完全感覺不到有反省的需要。
P.S: 舊作整理,大概是兩年前寫的。除了真的很看不順眼的地方外,大多數都保留原貌。祭奠一下自己逝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