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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在閱讀|經典不會過時,但可能埋葬於遺忘:戰後日本詩與陳明台的譯介

2021/02/1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人類在小小的球上
睡眠 醒覺 勞動
常常渴望火星人的友情
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上
做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
(或許是 睡眠 醒覺 勞動吧)
但是 常常渴望地球人的友情
這真是令人感到無奈的事
〈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谷川俊太郎作,陳明台譯。
這首翻譯詩收在陳明台編譯的《戰後日本現代詩選》中。1984年,這本書推出初版,距今已經快四十年。很有歷史。我入手這本書時還在讀大學。在中文系的攤位上,大概是哪位學長姐把不看的書捐出,供學會販賣,不無小補。二手書是一項很有意義的活動,否則,或許直到它污損入塗,化火揮發,這世代的人將不會再看到這本書。這本書,將永不重見天日。不過,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本書也遠遠還沒到過時的時候。
  這本書不僅是翻譯,而且是陳明台對日本詩歌史的研究匯聚。本書之前,陳明台早在1977年就曾出版《日本抒情詩選》,翻譯與介紹日本的戰前詩。本書《戰後日本現代詩選》,顧名思義,研究的是戰後的部份。日本的文藝批評家,也常常用「戰後第幾期」的講法來分類不同作者的寫作風格。從這點我們也可以看出:二戰所留下的歷史記憶與困境,是如何深深的影響了日本的現代文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災難中,知識份子、詩人身上加諸了沉重的負罪感;而且,戰爭結束後,等待他們的是一個百廢待興的世界。要怎麼回應當下的處境,並且面對不堪的記憶?詩人以寫作的方式,探索答案。
  陳明台不只是評論家,也是翻譯者;在本書輯錄的詩派或詩人群體前,他都附上了一篇關於詩派思想的、歷史的考察。但是在此以前,更直接的是:陳明台作為譯者,他選擇哪些詩篇來翻譯並放入書中,早已隱隱透露他的想法。陳明台本人是笠詩社的詩人,他對詩歌也有特定偏好的口味。從本書對詩的抉擇可以看出:陳明台以重社會寫實、歷史反省的「荒地」派為中心,與其他詩派有點距離,但仍尊重並譯給了讀者一部份;而且,在現代詩傳統的邊緣,又特別發掘了「地方」與「女性」兩個主題。期望聲量雖小但有重要意義的主題,能夠更受大眾及詩界主流的矚目。
《戰後日本現代詩選》,陳明台編譯,熱點出版
從「主題」到「感性」:回到親身的經驗中
說 看吧 燕子依然如此地溫暖
燕子的溫暖
使它受到憐愛
卻不知道那是自己雙掌上的血的溫暖
〈燕子〉,廣部英一作,陳明台譯。
後來的年輕人,急著想脫離親歷戰爭的那個時代。在詩人的世界中,「世代差異」也是個嚴重的議題。親身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詩人,他們所寫的歷史反省、體制批評;在未曾經歷戰火洗禮,並且經濟即將起飛的日本五零、六零年代詩人來看,前輩的詩則太侷限、太歷史性,太講求詩在社會中,是否能起到作用。而新一輩的詩人,則以「祀奉感性的時代」自許。以此為開端,詩回到「個人」的世界。
  這裡說的:後來的詩人著重「個人」與「感性」,絕不是指五零後的詩人都不關心日本社會,只在意與個人切身相關的感受。而是說,他們認為:詩中所蘊含的各種觀念,應該在詩中具體的呈現出來;不能僅僅是抽象的、或是前代人所經歷的,或是對社會未來的建議。「詩」應當是從經驗之中挖掘出來的,即使是具共通性的理念,也是如此。
  以本節前面引的〈燕子〉為例,作者廣部英一描寫了一個故事:燕子從電線上墜落,作者/大人想將燕子裝在箱子內,放入河川。但小孩子卻不這麼想。小孩子觸摸燕子,認為既然燕子身體仍是暖的,因而堅稱燕子還未死去。我們或許可用「善意」一詞來解釋詩中的概念。詩中說的小孩雙掌上的「血」,是暗指人心的善意。我們每天也總是經歷著自己或他人的「善意」,但這卻會引發不同的觀點。有人可能會失去善意,拒絕為他人而行動;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善意」也可能混淆人的判斷,使人誤認事實,或是站在自己的視角,為他人提出不需要、不切題的解決方案。廣部英一僅僅是引導我們回到經驗之中,看看這兩種人:不將善意納入考量的大人/從善意出發卻誤認事實的小孩。詩人不代替讀者判斷,而是引導讀者進入一個情況;邀請他用自己的經歷與想法,做出評判。
新的一代的回應:風格之異與主題的延續
死去的歷史的遺物是
光輝的今日和即將來到的明日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死去的男人的遺物〉,谷川俊太郎作,陳明台譯。
前述幾行是〈死去的男人的遺物〉一詩的結尾。如果我們按照字面,把谷川俊太郎口中的「今日」與「明日」只看作是樂觀的、閃閃發光的,當然也不失為一種解釋;但我個人更傾向,認為:這首詩說的「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也帶有哀傷。當然,人總會死,時代也總會向前滾動;但是本詩提供了一個歷史性的切角,供我們切入死亡:那就是某一場發生在特定時空、存在於人們記憶的戰爭。谷川俊太郎的詩,首先談到了男人、女人、孩子的死亡,之後又說:
死去的兵士的遺物是
歪曲的地球和毀壞的槍枝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當我們讀到這裡,詩前面說的種種逝去,都收結到戰爭的傷痛之中。我們會了解到:不是某個普遍的定律造成人的死亡,而是歷史當下的「某一場」戰爭。雖然,詩人並沒有大聲疾呼我們應當慎戰,或反對戰爭。
  谷川俊太郎是五零後的詩人。我們上一節談到的「祀奉感性」、轉向個人的風潮,甚至可以說正是以他為開端。但這不代表谷川便遠離了社會與歷史,關在自己的象牙塔中。從這首詩我們能看到,新一代詩人也願意去挖掘前輩著重關心的「社會觀察」、「歷史反省」等主題,不過是以自己一代重經驗、重日常的方式。雖然谷川俊太郎及與他年代近似的人,大多沒有親歷戰場;但他們作為「被留下」的人,卻仍肩負著自己的、以及戰爭中受難者的記憶。谷川的詩不談道理、不抒發情感、不提出建議,只是以近似的「經驗」作為空間,邀請人們重新進入、挖掘自己的經驗。
結語
  對現代日本詩的翻譯與介紹,可以說,已經是笠詩社的老傳統。最早一輩的笠詩社詩人,雖然曾親身經歷日本殖民之苦,但是也透過日本,接收到「民主」、「權利」、「現代詩」等西方的概念。在大多數笠詩人看來:「現代詩」既不是「中國」的、也不是「日本」的;而是隨著工業化的浪潮,從西方散播到東方,在現代化的社會中人回應處境的努力。因此,除了日本外,笠詩社也持續譯介亞洲他地、歐洲甚而全球的現代詩,可見於李魁賢與李敏勇等的著作。
  關於陳明台對詩的觀點,我們在前面已經稍稍提過。這裡又想強調的一點是:笠詩社,是一個強調立足台灣,但是風格仍繽紛、多樣的群體。重視歷史記憶、社會反省的陳千武、陳明台;習俗與觀念失去權威,在充滿不確定感的現代生活中,探索如何從日常中挖掘、建立新意義的李魁賢;以感性為質地,關注人們經驗之中共通性的李敏勇等。笠詩社的詩人/譯者們,因相似的理念聚集在一起,並又開出了風格多樣的創作、譯介。藉此,我們或可也想像一種可能性:有所堅持,不一定等同於「狹隘」;相反的,關懷我們身邊觸手可及的、很「倯」的人、物、地,常常會使人關注到更大的世界,尋找回應共通處境的方法。
附錄:本文引用的詩〈二十億光年的孤獨〉、〈燕子〉、〈死去的男人的遺物〉全
〈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谷川俊太郎作,陳明台譯
人類在小小的球上
睡眠 醒覺 勞動
常常渴望火星人的友情
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上
做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
(或許是 睡眠 醒覺 勞動吧)
但是 常常渴望地球人的友情
這真是令人感到無奈的事
萬有引力乃是
互相拉扯 孤獨的力
宇宙傾斜著
所以 大家互相需求
宇宙漸漸在膨脹
所以 大家會不幸福
我不禁為了
二十億光年的孤獨
感到遺憾
〈燕子〉,廣部英一作,陳明台譯
今朝 深深的霧裡
燕子 從電線上垂直地墜落
想把它裝在小箱子
流放到河川去
男孩和女孩卻拒絕了
堅持著燕子還沒有死去
而且 作為燕子活著的證明
說 看吧 燕子依然如此地溫暖
燕子的溫暖
使它受到憐愛
卻不知道那是自己雙掌上的血的溫暖
〈死去的男人的遺物〉,谷川俊太郎作,陳明台譯
死去的男人的遺物
妻子和孩子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連一塊墓碑都不曾留下
死去的女人的遺物是
枯萎的花朵和小孩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連一枚衣物都不曾留下
死去的孩子的遺物是
乾涸的眼淚和扭曲的足踝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連一絲回憶都不曾留下
死去的兵士的遺物是
歪曲的地球和毀壞的槍枝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死去的他們的遺物是
活著的你和活著的我
其他誰也不曾留下
其他誰也不曾留下
死去的歷史的遺物是
光輝的今日和即將來到的明日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其他什麼都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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