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者手札－（２）　我持續著思考

　　在登陸後，我們輕而易舉的逃出他們的軍營，很顯然這個世界的人類跟我們有著巨大的能力差距。除了我們自身的優秀以外，這個地球上的人們尚未開化也是原因之一。

　　我們躲了起來，並且觀察著這個異世界。

　　一隊飛船的人被「未知生物」給殺個精光，這件事情自然被他們軍方給知道了。於是我們徹底成為「潛入地球的邪惡外星人，估計是要毀滅世界」的秘密通緝犯。

　　他們很努力地想追殺我們，但由於雙方實力相差太多，我們根本不將他們放在眼裡。如果我們有心想躲，他們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可以說，我們在這個世界就宛如「超人」、「超能力者」那樣強大的存在。

　　隨著時間一年年的過去，我們潛伏在這顆地球上，並沒有在這顆地球上做出什麼值得被注意的事情。於是軍方也逐漸不再關注我們，而是繼續去忙他們自己的事情。

　　沒錯，他們很忙，忙著戰爭。

　　為了資源、為了權力、為了散波遺傳基因，進行著毫無意義的資源損耗。明明都是人類，他們卻將時間心力花費在殺死自己的同族上面。他們所進行的科技研發，全是為了該如何有效率殺死對方全部。

　　明明已經有能力步入宇宙，卻將腳步限制在自己的家門口。

　　真是愚蠢透頂。

　　主要進行戰爭的是兩方勢力，無論是哪一方都有著自己的獨門科技。這時候我們才了解：說不定那個時候見面三秒就被攻擊，是因為對方將我們誤認為敵軍了。

　　不再被軍方關注之後，我們在這顆地球上分道揚鑣，開始各過各的生活。

　　最後我選擇旅行，因為我想要看看這顆地球跟我想像中的美好異世界，究竟有幾分相似。

　　然而隨著我不斷旅行，見過各式各樣的事物，我心中卻是卻來越沮喪、越來越失望。

　　這不是我想像中的異世界。

　　這個世界正被宛如永無止盡的戰爭所摧殘著。

　　政府高層為了一己私慾操控著人民、操控著輿論，兩邊都在揮舞著名為正義的旗幟，操控著與正義完全搭不上邊的憤怒與鮮血。就宛如兩個人在下棋對弈，毫無感情的，將人們的性命用純粹的數字來計算，將一場勝負用純粹的利益交換來計算。

　　人們無法在這個世界安居樂業的生活，隨時隨地都要面對著可能會死亡的人生。或者爆炸、或者毒氣、或者槍殺，他們也活在不安全感裡面。無力的人們哭號、無力的人們憤怒、無力的人們反抗、無力的人們殺戮。

　　處在局中的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正只是一顆棋子。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正是造成這場戰爭的原因，自己的所作所為無法為自己得到任何益處，只能夠替那所謂的政府高層謀取更多更多的利益。

　　人們一邊歌頌著和平，一邊手拿著武器奪取對方的性命。人們一邊追求著正義，一邊手拿著武器殺死孩子的父母。人們一邊自詡為受害者，一邊手拿著武器凌虐他人的孩子。

　　多麼諷刺，但這就是現實。多麼愚蠢，但這就是真實。為了自保所以選擇殺戮，這是多麼正當的理由。如果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與安全，傷害他人也無所謂了對吧？畢竟不是對方死，就是自己死了。

　　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活在不安全感裡面。這讓我意識到了：這顆地球，依舊是「宇宙」的一部分。那片無邊無際的宇宙、毫無方向感的宇宙、隨時死亡都不意外的宇宙……

　　我們依舊沒能抵達新世界，依然在這個宇宙裡漂泊著。

　　打從我們為了自保而奪取飛船殺死他們的那一天開始，我們也成為了他們的一部分。

　　我們一邊自詡為開化者、上位者，一邊做著與他們沒有兩樣的事情。最終得到利益的，全是那些操控著人們的上位者。我們就只能夠是棋子，被他們無情的操控，人生最後只能變成一串數據與文字。

　　我不喜歡這樣，我不想這樣，這不是我所追求的異世界。我一邊不想與他們同流合汙，卻又不知不覺做出與他們同樣的事情，導致自身的內心出現矛盾與困惑。

　　幾年過去，我見過曾經的夥伴們。

　　有人找到愛人並生了孩子，然後那愛人與孩子全死在戰火之中。他說他感到此世最大的痛苦，要是不要來這顆地球就好了。他寧可一個人孤獨地死在那片黑暗之中，也不想承受這種痛苦。

　　另外一個夥伴也有同樣的遭遇，最後他選擇從軍進行復仇，讓其中一方的科技樹大幅度成長。讓戰爭的局勢一度傾斜一邊，一面倒的屠殺甚至在一次戰役裡面死了數十萬人。

　　而另一個勢力的夥伴因此死了家人，他也發誓復仇、幫助另一個勢力的科技樹得到同步成長，也因此戰爭的局勢又恢復平衡。地球的戰爭科技大幅成長，環境被毀滅，資源被毫無意義的耗損著，人類自我毀滅的速度以幾何倍數成長。

　　曾經一同作戰、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夥伴，如今卻變成不死不休的生死仇敵。他們已經徹底融入這個世界，徹底成為這裡的「地球人」。

　　也有夥伴曾經想要嘗試讓雙方和解，結束掉這場毫無意義的愚蠢戰爭。

　　最後那個夥伴被發現是當初劫機的外星人，然後送進實驗室切片做科研並且被嘗嘗鹹淡了。

　　也曾經有伙伴嘗試暗殺掉所謂的「高層」，但是那沒用。舊的「高層」死去之後，永遠都會有新的「高層」出現。而當位於兩邊勢力的夥伴成為各自的「高層」後，暗殺就再也不起作用。

　　也有夥伴想要一次滅掉這兩邊勢力，徹底重塑這個世界。

　　他們總是能夠成功的執行到最後一步，然後被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勇者給幹掉。

　　戰爭依舊在持續著，就如同那亙古永恆的黑暗，完全看不見盡頭。

　　當初我們的地球，是毀在太陽消失的自然演變，人類為了生存而齊心協力，我們只追求正確與效率。但是這一顆地球，是毀在人類自身的私慾手中，噁心且可怕的矛盾慾望充斥在這裡的空氣中，並且淺移默化的腐蝕著我們的心靈。

　　在這顆地球上，我逐漸感到難以呼吸，就如同那片宇宙裡的真空環境。看著逐漸習慣鮮血與殺戮的夥伴，我察覺到他們已經瘋了，正如同當初我們的人類船隊那樣。

　　在完全不考慮整體效能的情況下，殺人、奪取資源、散佈遺傳基因，做出各種百害而無一利的矛盾行為。與他們一模一樣，喪失身為人類該有的智慧與理性。

　　我受不了，這不是我要的新世界，所以我要選擇離開。

　　我開始拜訪還活著的夥伴，說服他們跟我一起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再度隨我踏入宇宙、尋找理想中的新世界。

　　沒有人要跟我一起走。

　　而且他們還不約而同地認為我瘋了。

　　為什麼？就因為這顆地球能夠讓他們活下來？在這充斥著混亂、矛盾、殺戮、仇恨、鮮血與悲傷的世界，這樣子他們也能夠滿足嗎？真的這樣子就好了嗎？

　　「你又想逃走了嗎？」一個夥伴對我冷笑著說：「就像那個時候一樣，你帶著我們逃走了。因為你不敢面對！因為你害怕真實！」

　　面對什麼？什麼真實？

　　「你要逃就逃吧，不過這一次我不會在逃了。」他的語氣裡，充滿著無奈、悲傷、恐懼，以及放棄。

　　逃跑的究竟是我，還是他呢？是他害怕未知的宇宙，還是我害怕世界的真實呢？

　　沒有人要跟我走，不過也幸好，沒有人要攔我走。

　　花費了數十年時間，我靠著自己的力量，打造出能用現成資源與技術製造出來的最好飛船。

　　戰爭依舊在繼續，而我也看膩了這個地球的風景。

　　我起飛前往宇宙，這次只剩下我一個人。

　　這是第三次分離，我離開了夥伴。

　　這也是最後一次分離，因為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回到宇宙，回首看向那顆湛藍的星球，回到寂靜的宇宙中，我才能真正的感受到我不屬於那個地方。

　　在飛船上，沒有人能跟我對話，也沒有人可以跟我對話，更加沒有人要跟我對話。而我卻出乎意料地感受到舒適，原來我比想像中的更加喜歡寂靜，或許，我天生比任何人更加能夠忍受孤獨也說不定。

　　我滿懷大志的航向新宇宙，期許著自己能夠找到真正的理想異世界。我重新翻起書本，那是在「地球」上我所重新蒐集的小說。安靜而舒適，飛船的引擎聲穩定的運轉著，一切的一切宛如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著。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我也看完了一本又一本的小說。在重新出發的三年後，我看完了所有從地球上帶出來的小說。

　　接著，開始嘗試自己寫作。

　　我知道我的時間很多，所以我並不急，每天持之以恆的穩定書寫著。

　　首先，我寫下從母星上所帶出來的故事。那些被翻過成千上萬遍的故事，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那些美好的、異世界的故事，藉由我的手，重新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在這一瞬間，我感受到是幸福的。即使寂靜、即使沒有任何讀者、即使這個茫茫宇宙裡只有我一個人，當我在寫作的時候，我依然是感到幸福的。

　　我日復一日的書寫著文字。

　　想像著異世界的曼妙風景，在那裡有多麼有個性的角色，經歷著如何曲折的人生。當我書寫這些角色時，宛如能夠感受到他們真實存在，他們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宛如出現在我眼前，如此鮮明、如此精采。在這一瞬間，我便不感受到孤獨。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

　　我在將母星上所帶出來的故事全部寫完之後，便開始致力創作自己所想像的故事，並藉由寫作自娛自樂。

　　「……………………」

　　飛船還在航行著。

　　宇宙的樣貌並沒有多少改變，自從離開了地球，我再也沒有發現任何一顆有生命的行星。

　　不過這也是在預料當中，尋找新的可居住行星哪裡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反正我還有事情可以來打發時間。

　　漸漸的，我發覺我的寫作時間好像越來越長，甚至到了不寫作就覺得渾身不對勁的程度。

　　每當我停下筆，注視著窗外的茫茫星空，體會著一股從體內油然而生的情緒。為了無視這種情緒，我只好一直寫作、持續寫作、不斷寫作，讓自己的腦袋無法去思考創作以外的任何事情。

　　而每當我停下筆，那股情緒卻又宛如附骨之蛆一樣的纏上來。

　　我理解，這種情緒就叫做孤獨、就叫做寂寞。

　　距離從地球出發已經過多久時間了？我早已不去計算。但如果以小說字數來統計的話，我已經寫了九千多萬字的小說了。這樣究竟是過了多久時光呢？算了，反正那也不是很重要。

　　在這沒有日升月落的環境裡，計算時間也是一件沒有什麼意義的事情。

　　在這近乎永恆孤獨的環境裡，計算時間也是一件沒有什麼意義的事情。

　　我只知道，當初離開母星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對於宇宙和未來感到不安與迷惘的少年。至於現在的話，則是一個對於宇宙和未來感到不安、迷惘與孤獨的老人。

　　飛船還能夠繼續航行下去，不過在那之前，我的身體可能會先不行了吧？距離大限將至大約還有十年左右，說不定能在死亡之前湊個一億字也說不定。至於尋找到美麗理想新世界什麼的……哈哈……就放它去吧。

　　但是，我寫作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更多的時間，卻是看著以前的茫茫宇宙發呆著，想像以前的夥伴們如今過得如何。

　　他們還在戰爭嗎？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是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他們過的幸福嗎？即使是在那樣充滿悲傷的世界裡，他們也能夠過的幸福嗎？

　　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如果不幸福的話，他們又為什麼要選擇留在那個世界呢？就算那個地方充斥著戰爭、充斥著悲傷、充斥的絕望，但他們也依然是幸福的吧？即使在那樣的世界裡面，依舊是可以呼吸的，太陽依舊是會升起的，雙腳依然是踩在土地上的。

　　對於我們這些失去歸宿的漂流者而言，是不是這種程度就足以感受到幸福了呢？

　　如果問我是否後悔的話，我會回答：否！

　　自從我自己的意志飛出地球那一刻，我就不允許自己後悔。如果我這個時候後悔，不就代表那些發了瘋的夥伴才是正確的？不就代表被他們認為發瘋了的我才是錯誤的？不就代表我漂泊與寫作的這幾年全都是白活的？

　　我不承認！我不允許！我怎麼可能認同那種自相矛盾的活法？

　　這是我所選擇的道路，即使是死，我也會心甘情願地走到最後一刻。孤獨嗎？或許吧，但如果這就是代價的話。從古至今，智者總是孤獨的。從古至今，走在最前方的人總是孤獨的。從古至今，脫離人群的人總是孤獨的。不過那又如何呢？

　　不正是因此，所以我們才能夠與眾不同，才能夠突出，才能夠做到與別人不同的事情嗎？孤獨又何訪？如果是走在自己所追求的道路上，如果這是必要的代價，那就讓我支付這筆代價吧。

　　我將會倔強的活到最後一刻。

　　時間依舊在流逝著，而我在等死。

　　死亡，或許沒有想像中的可怕。

　　我回想著自己的人生，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選擇留在母星上呢？除了大多數沒有上船資格的人以外，難道那些有資格上船的人都不怕死嗎？

　　我想，他們並不是不怕死，只是害怕著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物吧？

　　對於他們來說，至於什麼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物呢？我想，那應該就是所謂的「未知」吧？他們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意在那無限的未知裡尋求一線細微的生機。

　　為什麼在最初的船隊上，有些人寧可冒著被處刑的危險，也要做出犯罪的行為呢？難道他們不怕死嗎？

　　我想，他們並不是不怕死，而是害怕比死亡更加痛苦的事物吧？

　　至於什麼是比死亡更加痛苦的事物呢？我想那應該是「無止盡的折磨」吧？他們寧可選擇短暫如同曇花一現的快樂，也不想面對那不知何時才會到頭的精神凌遲。

　　為什麼夥伴們想要留在地球上，那顆星球終究會面臨毀滅的命運，就如同我們的母星一樣。難道他們不怕死嗎？

　　我想他們並不是不怕死，而是找到比探索新世界更加重要的事情。他們在地球上找到他們所愛的人，也找到愛著他們的人，那怕那些人全都死了。縱然他們無比痛苦，不過對於他們來說，說不定那個地球就是所謂的「理想異世界」了。

　　我想起夥伴曾對我說過的話。

　　「你又想逃走了嗎？就像那個時候一樣，你帶著我們逃走了。因為你不敢面對！因為你害怕真實！」

　　我不敢面對什麼？他所指的真實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