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巨人》父權起始與終結：尤米爾與米卡莎

尤米爾：被壓迫的女性、愛情的奴隸

這位不斷被提及卻未曾露面的始祖尤米爾，在漫畫第 122 話中，終於出現相對完整的輪廓。作者以第三人稱的方式，講述遠古的故事，解釋了尤米爾如何獲得巨人之力，以及為什麼阿爾迪亞人具有化作巨人的力量。

尤米爾是個被社會要求善良的少女。「像個女孩子、像孩子一樣的女孩子、善解人意的善良女孩」，是她被要求的服膺的價值。在類似部落社會的環境中，當受到汙衊迫害時，她選擇了沉默及臣服，沒有任何反抗，卻在逃離追殺的過程中，意外地獲得巨人之力。

但獲得巨人之力的她，並未藉由力量尋求任何解放，而是繼續作為奴隸，奉獻她的力量，並依循著弗利茲王的意見。甚至連為他生下子嗣，都是弗利茲王所給予的獎勵。最後，她讓阿爾迪亞部族變得壯大，甚至讓自身的血肉為子女所啖。

這個殘忍的故事，指出尤米爾即便具有巨人之力，卻因為愛著弗利茲王，放棄自身的力量，並讓力量為他人所利用。在漫長的時間歷程裡，她始終是王家血統的奴隸。在第 120 話中，繼承王家血統的吉克說道：

儘管始祖尤米爾擁有強大的力量··· 然而她就只是個沒有自我意志的奴隸。深信繼承王家血統的人就是自己的主人，持續服從效忠對方。

這解釋了為什麼王室成員，才具備「始祖巨人」的資格，能夠影響所有阿爾迪亞人的記憶，並且操縱巨人的行動；同時也說明在第 115 話中，當吉克身負重傷將死之際，被憑空出現的巨人塞入腹部吞噬，原來是被尤米爾所拯救，並以土石重新打造身體。

米卡莎：被拯救的女性、為愛奮不顧身

米卡莎在漫畫初期，就顯示出過人的能力，卻總是圍著一條圍巾，跟在艾蓮的身旁，負責看管他、不讓他闖禍。但追溯起與艾蓮的相遇，才了解她曾被艾蓮所救，而那條圍巾正是艾連幫她圍上。

根據第 121 話的內容，艾倫詮釋自己當初對米卡莎的拯救，其實是種對自由的追求，即便他仍是個孩子，也反抗任何型態的壓迫。米卡莎也在那個時候，因為艾蓮的召喚，覺醒了身為阿卡曼一族後裔的能力、覺醒了她自主的意識。

作為阿卡曼一族，她繼承了強大的戰鬥能力，擁有異於常人的身體能力。在情感上，則是對艾蓮強烈的連結，每當艾蓮陷入危機時，她總是奮不顧身要去拯救他，避免各種危難或災禍，降臨到艾蓮身上，甚至不惜與眾人為敵。

她的行為，可以理解為被拯救後的心理依賴。而當艾蓮試圖將米卡莎推開時，便依此編造了關於阿卡曼一族的故事，指出她對艾蓮的情感，不過是種族源自本能的反應，將艾蓮作為要保護的宿主。但這一點，可從艾蓮與吉克關於阿卡曼族的對話，辨識出僅是編造的謊言。

艾蓮：連接尤米爾與米卡莎的關鍵

面對島外世界對於阿爾迪亞人的恐懼，以及相應而來的軍事侵略。艾蓮逐漸走向極端，決心發動「地鳴」踏平島外的世界。

艾蓮了解，無論如何米卡莎都會阻止他。若阻止不了，也會奮不顧身犧牲自己，選擇保護或拯救他。於是艾蓮編造了關於阿卡曼族的謊言，透過刻意傷害米卡莎的方式，將她從身邊推開。

因此艾蓮處於一種雙重的狀態，對島外想要毀滅一切，對島內則是想要保護一切。同時也處於父權的交界之處，一方面想要保護米卡莎，另一方面卻也成為箝制了米卡莎自由的人。

艾蓮所繼承的巨人特性，在第 88 話中被上上代進擊的巨人「梟」指出：

那個巨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為了自由而持續往前邁進。為了自由而戰··· 他叫做··· 進擊的巨人！

其能力也於第 121 話透過艾蓮的父親葉卡之口揭露：

從以前，「進擊的巨人」的繼承人就不曾追隨過任何人。··· 一切都是為了對抗國王自私的想法。

「進擊的巨人」可以窺探未來繼承人的記憶··· 也就是能夠預知未來。

『窺探未來繼承人的記憶』這樣的特性，作者也潛藏伏筆在第 89 話中。當梟要求艾蓮的父親葉卡，繼承「進擊的巨人」力量時，便彷彿記憶錯亂般，提到了米卡莎及艾爾敏的名字。

如果你真的想救··· 米卡莎、阿爾敏跟大家，那就必須完成使命。

這或許意味著，「進擊的巨人」源自於尤米爾的巨人之力，潛藏著尤米爾對於弗利茲的反動，經歷了數千年的繼承，在遇到艾蓮後終於爆發出來。而且這樣的力量，使得未來的繼承人，能夠從未來干涉過去，讓事件以幾乎注定的方式發生。

艾蓮所希望的未來，是一個同時拯救尤米爾及米卡莎的世界。

米卡莎的決斷

在最終回中，艾蓮向阿爾敏訴說，他始終無法理解尤米爾的想法，只知道她為了追求自由而飽受痛苦，兩千年來始終在尋求某個人，能讓她從愛情的痛苦中解脫，而那個人就是米卡莎。

尤米爾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與艾蓮相遇的米卡莎，而艾蓮就是「自由的傀儡」，為了尤米爾的解放而存在。這鋪陳了一條道路，讓米卡莎最終能夠下定決心，一刀斬斷艾蓮的脖頸，同時也代替尤米爾做到她所無法做出的決斷，斬斷她與弗力茲王的關係。

但這並不意味著，米卡莎放棄了對艾蓮的感情。尤米爾的解放，也不意味著她不愛了，而只是用另外一種型態放下。尤其是當米卡莎手刃艾蓮並親吻他時，尤米爾的身影就出現在後方微笑。

整個故事中的各個角色，他們各有不同的信念，為了祖國、為了種族、為了信仰或為了利益，或許也可以用「愛」去統稱這些不同的執念。難以捨棄，卻又受到支配。

米卡莎的特別之處，就在於她並不需要艾蓮的保護。她具備足夠的能力，即便沒有巨人之力，仍能與巨人戰鬥。她是整個體制中的異類，除了她自己，不仰仗任何力量。她突破了限制，並做出了最後的決斷。

女性主義的隱喻：父權的起始與終結

於我個人閱讀而言，結局更像是某種女性主義立場的隱喻。象徵了女性的解放及反動，同時也給出了和解或翻轉。

首先，在第 122 話中，當尤米爾替弗利茲王，擋下暗殺的攻擊，不願再爬起時，弗利茲王決定剁開她的身軀，逼迫尤米爾替弗利茲王生下的三個女兒：瑪麗亞、羅賽及席納（同時也是帕拉迪島的三道城牆之名），啃噬尤米爾的脊椎，並要求她們持續繁衍後代，且讓後代重複這樣的行為。彷若一代又一代，對於女性生殖及勞動付出的剝削。

其次，艾蓮想要終結世界的意圖，正好與尤米爾的苦痛疊合起來。或者也能被詮釋為，艾蓮代表了尤米爾對自由的渴求，終於到了極限，無法再忍受下去。艾蓮對尤米爾說出她自己內心深處無法說出的：

妳不必聽從任何人的指示，妳自己可以做決定。

這正是「進擊的巨人」所代表的自由，也是尤米爾所渴求的未來，一個自由的、能夠自己做決定的世界。艾蓮也對尤米爾探問：

是妳將我引導到這裡來的嗎？妳一直在等待，對吧。從兩千年前，就在等待某人。

尤米爾無視繼承王家血統，也就是父權象徵的吉克，在身後的命令。原本空洞的眼睛，開始出現了光芒，從被支配的魁儡，誕生了自我的意志。

而艾蓮代表的是一個願意支持女性的男性，同時也代表了整個世界的改變。女性是能夠做出各種自由的決斷，一如這部作品中出現的各種女性角色，包含與始祖同名的另一個尤米爾、「女王」希絲特莉亞、亞妮及米卡莎等人。

在最終回的部分，阿爾敏問及「為什麼是米卡莎？」時，艾蓮向天空凝望說道：

我也是··· 想不透米卡莎她究竟··· 做了甚麼。我確切知道的是，米卡莎的選擇所帶來的結果，我不斷地前進，全都是 ··· 為了抵達 ··· 那個結果。

這裡艾蓮說的「想不透她究竟做了什麼」，並非是斬斷他脖頸的行為。他也說到「就算不知道最後會被阻止，他還是想要踏平這個世界」這段話。因此他所想不透的應該是，米卡莎究竟做了甚麼，讓他愛上她。

對比尤米爾對弗列茲王的愛，米卡莎也愛著艾蓮，但米卡莎做出了決斷。反過來，艾蓮卻是同樣愛著米卡莎的，選擇在這條被鋪設好的道路上，迎來最終的結果。

我認為這部作品在這些的環節上，呈現尤米爾在父權社會的體制下，作為被迫害及奴役的角色，持續性的生產付出，直至死後仍不斷的依據需求製作巨人。而艾蓮則是以男性的身分扮演解放的契機，因為他對米卡莎的愛，並不是一種支配或控制，反而總是被米卡莎，以及阿爾敏這樣帶有陰柔氣質的男性所拯救。

即便處於一個封閉的社會、高壓的軍事組織中，他都能理解並接受，這些人所給予的幫助。因為他所追求的自由，並非個人的自由，而是要讓他所愛的人們，也都能獲得同樣的事物。對艾蓮來說，愛就是一種成全。

所以，艾蓮扮演了一個中介的角色，從起始連接到終結。其巨人之力由尤米爾所賦予，那是她未曾意識到的對自由的渴求。這也讓尤米爾，作為被父權綁架的女性，得以覺醒、解放及反動，最後再以米卡莎的行動終結一切，結束父權對女性的支配。而為什麼一定是米卡莎呢？

我認為至少在三個面向上，必須由米卡莎執行：

1. 讓女性能夠主宰了自身及世界的命運，不再是作為被拯救的對象，而是以救世主的身分降臨，拯救整個世界。
2. 不該是由男性角色斬斷尤米爾的束縛，因為那會再次回歸且被詮釋為男性對女性的支配。唯有女性能扮演這樣的角色。尤其是不具巨人之力的米卡莎，她那不受框限的力量更是如此。
3. 正是因為米卡莎愛著艾蓮，才能把劇情張力極大化。證明米卡莎雖然深愛著艾蓮，也知道她所應做出的決斷，而非如尤米爾在面對弗利茲王時，讓自身成為奴隸。

其中正是第三點，以艾連為中介，將故事的頭尾連結起來，讓從尤米爾起始的故事，在米卡莎的選擇下終結，使巨人的力量從世界上消失。將彼此從巨人及父權的陰影中解放出來。

最後，艾蓮被埋葬在他總是睡午覺的樹下，而米卡莎陪伴著他。藉由彼此的犧牲，達成某種形式的和解，成就一個免於支配與恐懼，更自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