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一直是我特別關注的重要主題。作為一部對於自由有著深刻討論的、優秀的長篇作品,無可迴避地,我想在動畫版《進擊的巨人》終於完結之際,稍微聊一聊這部作品(這會包含大量劇透,建議先看過結局再回來看這篇)。尤其首先聚焦於,始終前進著的、象徵自由的人物--進擊的巨人--艾連.葉卡。
無論對你而言這部作品是不是「神作」,不可否認地,它有著豐富的可挖掘內容、多層次的故事設計、細緻的人物行為動機、峰迴路轉卻有足夠縝密的展開。甚至在不同章節之間,連故事的「類型」都多次發生變化。而在這種種重要轉折中,最為重大的一個無非是動畫第三季結尾時,艾連一行人終於清空了島上巨人,來到從未見過的海邊這個段落。
當其他調查兵團的成員們興奮地投身於眼前的美景時,本應充滿嚮往的艾連卻無比失落。這份失落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是顯性且被說出口的:只要海對面的敵人還在,我們就還不是真正自由。
另一方面,那從小建構著了自己一切想法的世界觀徹底崩塌,「牆外沒有人類」是假的、為了讓人類有更廣大的生活空間所以崇高的調查兵團理念因此也不成立,過往所作的一切即便不是白費、也無疑要重新開始。
表面上,去打倒海對面的敵人是為了「自由」、是為了讓同伴和島上的人能夠獲得安全。但在意識的深處,艾連認識到,支持著自己夢想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而這成了他得到力量之後,內心真正想要彌補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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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前,人與巨人的對立是黑白分明的,觀眾/讀者可以輕易地將調查兵團的主角群理解為正義或英雄般的角色。然而,艾爾迪亞與瑪雷卻不是。人們彼此對立與傷害更多時候不是出於惡意或大自然式的漫不在乎,人們是歷史中的角色,在種族與個人的傷痕中,明明都只是想要生活的家園或身邊的人,卻因為身在不同的地方、對歷史與世界有不同的認知,成為彼此對立與仇視的敵人。
在故事的這一階段,「人與人之間是否可以互相理解?」的主題也被著重地強調了出來。我們的視角進入到瑪雷,看到賈碧與萊納種種成長經歷中能與艾連相互對照的地方。看到環境的差異如何讓他們成為不一樣的人,也看到每一個人的侷限、掙扎與無可奈何。
當所有的人都在歷史裡面作為某個特定時空背景中的角色時,那一直前進著的、象徵著自由的人物艾連,在巨人之力的影響下,過快地、且以一種雜亂的、破壞經驗通常本性的方式看見還未發生的「歷史」。
於是,他不再可能像過去那樣在每一次錯誤與痛苦的經歷中得到成長,太多他不應該在現在得到的記憶出現在他腦中。他提前見到了那些他會犯下的錯誤與他會經歷的痛苦,自此,鼓舞人心的成長不會再發生了。他認知到自己不得不是這段歷史中最核心的那個人,於是讓自己成最受綑綁、最沒有決定權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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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艾連真的不自由嗎?倒也很難這麼說,他之所以感到自己別無選擇,很大程度是因為他毫無遺漏地看見了自己所能看見的所有可能。於是,他才感受到自己不得不按照那對他而言最好的結局去走。但其實這也就是我們所有人在選擇時所做的事情,只是我們沒有辦法看到那麼多的可能性,當我們以相同的結構在有限的選項中做決策時,反而感受到了自由。
也許一名馬克蘭登式的存在主義者會從沙發上轉過頭說:「我選擇不選擇生活」。在這個更加頹靡但超然的角度中,唯有當我們有可能去選擇那些「對我們而言不好的」之時,我們才真正有所選擇。但本作的所有主要角色都不會這麼做,他們都已經決定讓自己秉持著自己的理念去行動。
艾連尤其如此,無論心中其實多麼不確定,他會持續前進,就像他帶領的地鳴一樣,除非有人有辦法阻止,否則就是踏遍每一片土地,讓外面的世界真的能如其童年以為的那樣--充滿著自由,但不存在任何人。
在這個意義下,《進擊的巨人》雖然仍帶有明顯的宿命論色彩,但那並不是基於某種超然的、形上學式的理由,而是基於每個人物的性格、生命經歷、理想、心中珍視的人事物等種種核心驅動力,他們不得不在殘酷的世界中做出那些痛苦的抉擇,讓彼此的命運交織成一張任何人都無法輕易撼動的網。是這由人物驅動力編織的網推動了時代,我們最多是承認「人類有這樣的毀滅與自我毀滅本性」,但絕不會是存在著一個完全冰冷的世界機械逼迫人們不得不如此行動。
之所以艾連最後看起來如此頹萎與不自由,不是因為他是命運、記憶、或始祖尤米爾自我救贖願望的棋子。而是因為他並未真正與自己的內心相調和,沒有完全欣然接受自己的角色。是因為他並未擁有和他所獲得的力量與知識相匹配的超然,而是,如同他對於自己的理解--是一個「比萊納還不如的半吊子」。
一方面,他決斷性地「選擇」了這條滅世的道路,另一方面卻在悲傷與絕望中,仍自溺地用「我是為了救夥伴」來自我說服。才諷刺地讓自己最終成為最受奴役的、始終被困在「牆」內的、最需要被解放的那個人。
這也讓他與米卡莎最後的角色翻轉令人感覺特別精妙,同樣是愛的深沉,但尤米爾是受愛綑綁的奴隸,米卡莎則用愛超越了自身執念,成功解放了所有人,包括了自認成為「自由的奴隸」的艾連,這才讓尤米爾終於能欣慰地解脫自身。
尤米爾與米卡莎象徵的愛的兩面性,也呼應了艾連與阿爾敏童年夢想的兩面性。艾連夢想中的「走出牆外」是自由、是對壓抑與囚禁的抵抗,阿爾敏夢想中的「走出牆外」則是希望、是「還有很多美好與有趣的東西我們沒有見過」。
所以在道路一片虛無的沙礫之中,對比已經不認為任何事情有意義的吉克,阿爾敏卻看見了象徵過去美好片刻的落葉。並使得吉克想起貫穿他一生--哪怕是獸之巨人模樣時--嚮往的(象徵親情的)與人相互傳接棒球的快樂;所以在記憶迴廊的血海裡面,艾連看見的是人體的殘骸、阿爾敏看到的是貝殼,就像在他們第一次看到大海時,艾連黯然指著海另一端的敵人時,他就曾欣喜驚奇地看見過的。
就是這樣的特點,才讓艾連和其他調查兵團的同伴選擇了阿爾敏,讓他扛起「人類英雄」的象徵。某種意義上,這效益主義地解釋了為什麼在那關鍵的抉擇中,阿爾敏被認為比艾爾文更應該活下去。因為他比誰都更能在那個殘酷的世界中看到希望並體驗到幸福、唯有他能夠在決戰的船上還偷偷地想要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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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殘酷,但同時,卻又如此的美好。」
作為最後一任進擊的巨人,艾連能看見的故事止步於他成功地被阻止的那一刻。而正是因為明白米卡莎和阿爾敏比這個剛好獲得力量的、「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笨蛋」的自己更有能力理解這些愛與希望,艾連才能安心地將解放自己與世界的任務交棒給他們。而他們也在一定意義下不負期待地做到了,跨出了使得人與人難以互相理解與接納的那道「牆」。
至於數千年後再次發生的相互鬥爭,那是未來的人類自己要面對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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