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8|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以夢破夢

    他靜靜坐著。
    過往種種不斷串聯現起,一個接一個,環繞在他身旁,在空中迴盪,似乎整個天地都聯合起來,緊緊的逼近。
    他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不為所動。清楚看著這一切,又不理會這一切。看著一個個似有若無的泡沫現起,化為具體成形的影像,再看著影像轉為模糊,繼而淡化、消失,再幻化為另一個影像。
    一個接一個,沒有完結的時候。
    彷彿在影像無盡幻變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一個影像費盡氣力也難以干擾,又無法理解的世界。
    於是,影像怒不可遏,竭盡氣力,攪動淘天巨浪,全面向他撲來……
    波濤中現出一名怒漢,手持利刃,面目猙獰的向他逼近。
    「別以為假扮成修行人我就會放過你!欠我的,就該還我。」
    他依然默默,但眼神過處,心神不禁一動:「這人與我如此相熟,我豈會忘記。當年他對我有恩,我不但沒有報答,還恩將仇報,對他傷害極深。這也令我終生愧疚,所以才立志修行,希望能有所彌補,更能利益於他。但,他終不放過我,在我修行的重要時刻,向我討公道來了。」
    他依舊安定,向影像說道:「我早知自己鑄下大錯,一直在等待你的到來,要還你一個公道。佛法說身心如幻。你既然來了,請接受我的道歉,我的生命也交給你了!」
    說完,頓覺多年來殘存的愧悔、不安,以及腐心的等待,終於全然放下了。他更坦然、放鬆的專注在修行的工夫上。
    影像沒料到如此容易便得手,不禁露出猙獰滿足的狂笑,手上的利刃向行者迫近,眼看他的生命即將不保。
    行者即將了結這段因緣,雖然即將一死,心意卻頗安然,浮現安詳的微笑。繼而又想:「只是消解了舊怨,或許令他感到快慰,卻並無真正利益。回想自己之所以發願修行,不正來自對他的虧欠?如此一來,他不就是促成我修行的恩人?現在即使令他滿足,他的生命又能獲得何種真正的滋長?」
    想到這裡,行者心中生起悲憫,說道:「臨終之際,可否聽我一言?」
    影像已認行者為甕中鱉,不以為意,便回道:「有話快說。」
    行者說:「你用刀可以輕鬆的取我性命,但同時也有人不必用刀、不必用槍、不必用毒藥、不必用繩索,就可以取你生命,甚至令你死前極端痛苦。這你可知道?」
    影像笑道:「莫非你要動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要說得我放你一命?你倒說話看,誰能不用任何工具,就會讓我痛苦至死?」
    行者更覺影像可憐了,遂問道:「你看世上有幾人永遠不死?」
    影像回道:「沒聽說有人不死。」
    行者又問:「那麼,這些人是如何死的?都是有人用刀砍、用槍打、用繩絞死?」
    影像說:「哪是這樣?人老了自然就會死,更多人生病而死。」
    行者又問:「生病致死是快樂而死,或痛苦而死?」
    影像回道:「痛苦無可避免。」
    行者說道:「所以,我才說,有人不用刀、不用槍、不用毒藥、不用繩索,就可以取你性命,令你痛苦。」
    影像彷彿突然被人一刀刺中心臟,嘴巴又被封住一般,居然冒出冷汗,又驚又怒,卻說不出話。
    行者又說:「現在你可以取我生命,但不論你取不取我生命,我終難免一死,你要多此一舉,我無怨言;但,面對死亡,我卻有可以讓你安心的方法。」
    影像聽了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快意恩仇,當下暢快,事後豈能心安?何況對方又能教我安心之法……」因而問道:「那要如何安心呢?」
    行者答道:「死亡是一種現象,就像我們從小到大、到老死,是一系列生滅變動的現象,如果你的心思一直停留在這些浮面的變動上,你只能睜著眼睛,懷著憂懼,等著看老病死亡將你吞沒。」
    「那要如何才能擺脫這些現象的束縛呢?」影像問道。
    「想要擺脫這些束縛,只要看著你的心思,看著從這些浮面流動的現象,這就是他們當下的模樣,你會逐漸發現,這些變化的現象並不真實,只是一種流動中的錯覺。」行者說道。
    「錯覺?你說生命與死亡是一種錯覺?」影像大吼,難以置信。
    「是的!」行者安靜的說:「如果再繼續觀察,你會發現,所有這些錯覺都來自一個最根本的錯覺。這個錯覺就是『我』。」
    「『我』也是錯覺?」
    「不只是錯覺,還是最根本的錯覺。」
    影像愣住了,喃喃自語:「我是錯覺,那我的一生不就是個笑話?」
    「可以這麼說,我們都以為平常生活得很像一回事,燦爛光彩或困頓頹敝,得意暢快或鬱鬱寡歡,生活品質可能不一,但說到錯覺,並沒兩樣。」
    影像整個陷入失落的深淵,抬頭望著行者,期盼找到答案。
    行者又說:「發現一切都是錯覺,固然令人心慌,卻會讓人看見,錯覺的背後是否有不是錯覺的立足點,好安身立命?」
    「然後呢?」
    「當你覺得快要找到老死等現象背後的那個人,彷彿覺得你隨時可以抓住他又抓不住時,他卻不見了,也就是主導這一切,被稱為『我』的主人翁不見了,消失了。這時你就會瞭解,我為什麼說這是最大、也最根本的錯覺。這時你也就找到真正的自己了,你不會再為死亡憂慮。」
    行者再說道,「而因為『我』的錯覺消失了,『我』的範圍也消失了,你與他人、與世界的界限也消失了,你會直接感受到其他生命的脈動,會發自真心的關切其他的生命。」
    行者對影像笑了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你就可以安心了。」
    影像聽了之後內心澎湃洶湧,手上的利刃也掉到地上,好似突然從恩怨情仇、成敗計較的大海中退了出來,也彷如走出了幻變不止的現象世界,重新看著自己,夾帶著感慨與喜悅。
    於是,影像開始飄忽、晃動,一片一片的剝落,淡淡的消散......
    清風拂來,天上的浮雲悠悠飄過,上弦月的微光柔柔撒下。剛經歷一番虛妄生死的行者依然默默,清明觀照著當下。
    2021/4/28
    附記:
    標題「以夢破夢」,這原本是自己的白日夢,想像在夢中大談佛法,離開了覺知,卻也在談論之中被自己點醒,回到覺知。一場白日夢,似乎也解決了某些宿日的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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