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6|閱讀時間 ‧ 約 20 分鐘

陳曉芳最近的新興趣是透過司機座位右手邊的凸面鏡觀察車上的年輕學子。傍晚五點時間,她搭的公車恰好繞過幾個高中的交會點,學生下課,散花似地在大街上遊蕩。那時車內早已滿載,學生像沙丁魚一樣擠進來,一併把躁動和汗臭帶入,陳曉芳這時會偷偷拉開車窗,讓貼著黑色隔熱紙的玻璃透出一條縫隙,讓一點點風灌進來,讓真實世界的顏色在細長方的框裡陳列。她從裡面看各式各樣的人物嗶卡上下車,走回各自的目的地與平凡。
框。天知道陳曉芳有多依賴這個儀式。
  車窗的框跟螢幕的框有異曲同工之妙,彷彿只要把日常場景擱上一個四方形,裡面的人事物就能同時充滿深遠的寓意與娛樂性。陳曉芳對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念五專時家裡才買電視,在那個小盒子開始表演以前,她阿媽就告訴她,裡面的東西攏是假的,毋莫戇戇見真。陳曉芳問:戲裡的小姐遐爾仔水,那甘嘛是假的?她阿媽一邊挑四季豆一邊笑,眼睛的魚尾紋擠出好幾條線,沒有講話。那時候瓊瑤的電視劇好紅,紅透了,驚天動魄的男女情愛就這樣浩浩蕩蕩闖入大街小巷的民宅,哭得家家戶戶少女婆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陳曉芳也跟著哭,雖然知道那是假的,但她還是忍不住。可是當電視劇一部一部完結,新類型的劇集推出、電視台反覆宣傳推銷,形式上的流程一再重複,她看出了那些戲碼的同質性,看出那些風流的男演員分別飾演不同人的夢中情人,看出那些年輕貌美的女星在現實生活中也同她一起衰老。陳曉芳越來越感到空虛,想起她阿媽的魚尾紋、自己的魚尾紋,從此她認為框裡的東西總是缺少了某種程度的真實性,略帶諷刺。被框起來的東西:獎狀、全家幅、畢業證書、包著卡套的員工識別證、婚紗照,看起來都好像只是某部片裡面匆匆閃過的鏡頭,花了好多時間經營,可是一下就要換掉。
  長大以後,她對人生有了進一步的體悟,瓊瑤劇雖然狗血,但現實更加蜇人,與前夫離婚以後,陳曉芳便不再期待完美愛情降臨在自己身上。她已經轟轟烈烈過,知道平淡的生活更是磨練,所以她找各式各樣的框,往裏邊看,當作消遣。某天她意識到坐在車窗旁的自己也是框內人,也許正在被誰收看,所以她轉而偷聽學生講話。看著凸面鏡裡面變形的臉孔,兜上不同的台詞。他們總是喜歡用自己以為很小的音量講話,嘻嘻笑笑,什麼都談,談明天英文句型考哪些、談New Balance 最近出了哪雙新款、談化學課的老師有多雞掰、談哪個人正哪個人帥,除了自己的父母親,他們什麼都談,最喜歡談戀愛。
於是陳曉芳恍然大悟,發現自己到最後還是喜歡看別人談戀愛。真的戀愛或假的戀愛,甜的戀愛或酸的戀愛,小心翼翼或明目張膽。陳曉芳上車的站點早,又少人,當她感應完儲值卡片,踩上兩格台階,就能看見排排藍皮椅任她挑選。公車的配置是這樣:前三排都是單張座椅,靠司機那一側的單人椅是紅皮博愛座,第三排後就全是雙人位,最後一排稱搖滾區,六張椅。陳曉芳也從不往後走,不與其他人共坐,她喜歡第二排那張破了小洞的藍皮座椅,那洞破得有點像米老鼠的頭,兩個小圈一個大圓,怪可愛的。她把那個小小的米老鼠放在心底,感覺像是她自己獨有的標記。女兒剛升國中的時候,陳曉芳買了全新的文具用品送她:書包、書套、墊板、橡皮擦、自動筆、鉛筆盒……,上面印滿了米老鼠的圖案,那鉛筆盒還是託人從國外帶回來的限量款。她女兒看了兩眼,搖搖頭,說:「現在哪有人喜歡米奇,媽,妳不知道角落生物嗎?」
  陳曉芳搖搖頭,把文具收著自己用,拿一千塊給女兒自己去買新的什麼生物。限量版的米奇鉛筆盒躺在她的辦公桌,裡面只有藍筆黑筆各一支,還有一個立可帶,原子筆是一支十元的那種。
  坐在米奇的位置那裡,陳曉芳便能擁有兩個框:窗戶、還有司機右手邊的方形凸面鏡。她早上車也晚下車,傍晚獨自享受著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與車子行駛時助眠的晃動頻率。其實陳曉芳有一輛二手車,自從不用接送女兒上下學以後就很少開過。她覺得自己開車太累,沒辦法在歇息的同時窺視他人的生活,她需要那段黃昏的神聖時間去療養她自己。人們那樣年輕、那樣真實,通勤的回程是她一日當中最富有的時刻,她無形卻龐大的財富,隨三角形拉環搖搖晃晃,隨站牌來來去去。
  照理來說,陳曉芳與框中的角色不會有交集,再怎麼好奇,生活也是各演各的劇。可她兩個禮拜前認識了一個女學生。公立高中的制服,身高不高,領口的扣子扣到最底,學校附的綠絲帶也好好綁著。皮膚黑、可是五官乾淨,單眼皮,嘴唇薄,微笑時抿成一條彎彎的線,是車上的固定班底。那天星期五,陳曉芳看那小女生臉色蒼白,嘴唇發抖,車上的沙丁魚各個健碩,只有女孩感覺像是發育不良,矮小的身子被空間的壓迫縮得更迷你,公車煞停的時候,馬尾和她踉蹌的身子一起擺盪,就這樣被擠到陳曉芳旁邊。墨綠色的斜背書包不小心撞到她的額頭,叩,陳曉芳聽見她小聲地說了抱歉。
「妹妹,妳身體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的位置給妳坐?」
  女學生搖搖頭,但陳曉芳還是起身,硬是在擁擠的車上換了位,女學生抬頭說了謝謝。站起來以後陳曉芳拉緊拉環,把手提包包抱在胸前,於是她看見女學生白襯衫上的寶藍色繡線,張芷婷,學號開頭109,109學年度入學。
  那個女孩小她的女兒一歲,陳曉芳想。
  女兒現在應該被前夫載回家了,陳曉芳想。
  陳曉芳想,她前夫開著白色Toyota,後照鏡底下掛著竹林觀音寺的平安符,女兒坐在副駕背明天要考的單字。途中,經過熟客才知的魷魚羹店、屈臣氏、十字路口全家超商旁邊的那家古早味蛋糕,最後拐彎右轉,看見拉下的黃色鐵門,回家。整個過程中,他們應該是不會有很多話。
  陳曉芳想,也許她女兒今天也買了一塊古早味蛋糕。以前星期五的時候,陳曉芳都會買,因為只有週五有起司口味。鬆軟的雞蛋糕裡面夾一層薄薄的起司片,鹹甜鹹甜,她前夫和女兒都喜歡。
  轉念,陳曉芳想,好險她女兒不必如她一樣,變成沙丁魚罐頭的一部分,人潮中被你推我擠。
  離婚以後,陳曉芳沒有回娘家,搬到了比較郊區的公寓自己一個人住,離前婆家大概四十分鐘車程。她阿媽為了幫她付頭期款賣了幾塊地,現在陳曉芳每個月拿三分之一的薪水繳房貸,搭公車通勤。她原本想說租屋就好,陳曉芳沒賺多少,行政職而已,可她阿媽反問:「妳若老,是誰欲給你飼?」陳曉芳把氣哽回去,立刻就閉嘴,嫁人以後她就沒有給過阿媽生活費,到現在也沒有。
  「阿ㄧ……姐姐,要不要幫妳拿包包?」突然,她聽到張芷婷問。阿姨的姨都還沒發出來。陳曉芳覺得很好笑,在心裡為張芷婷的貼心鼓掌,笑著說沒關係。從此以後,只要張芷婷上車,她都會對陳曉芳點頭。張芷婷有時扎馬尾,有時把一頭自然捲髮披散胸口,言行舉止像隻聽話的貴賓狗。
  有天,張芷婷突然喜孜孜地對陳曉芳喊了一聲嗨,蹦蹦跳跳地上車,唰啦一笑,露出凸凸的門牙。陳曉芳眼睛一亮,回以最誠懇的微笑。她見過這種表情,見過人的眼睛裡面裝滿全世界的星星,那是青春的行為藝術,年過二五便很少再有,當你喜歡上一個人,看眼睛就知道。
幾個月前陳曉芳去找女兒吃飯,女兒說她談了一個男朋友,陳曉芳問女兒喜歡那男孩什麼?女兒眼睛咕嚕咕嚕轉,回說:「都喜歡。」止不住上揚的嘴角,更止不住眼神裡發散的愛意,陳曉芳於是發現了那道光的存在。當你第一次真心喜歡一個人,你的雙目會不自制盈滿最澄澈的光亮,乾淨得彷彿能夠洗盡一切世俗庸劣。興許十幾年前,剛墜入愛河的陳曉芳也長得與那些情竇初開的女孩一個樣。陳曉芳與她前夫新婚那時,她從對方的眼睛裡搜刮出好多星子,也從愛人眼睛裡看見自己發光的倒影,相互輝映。只有透過眼睛,你才能看見那人的靈魂是否悲喜、是否真實、是否翩然起舞或濃霧籠罩。
  不一會兒,陳曉芳看見張芷婷又被擠來她面前,墨綠色斜背包沉沉甸甸。陳曉芳抬頭,問需不需要幫忙張芷婷拿包包。
  「不用啦!沒關係,這樣好怪喔哈哈哈!」
  「有什麼關係,要是我女兒背這麼重,我也會希望有人幫她。」
  張芷婷偏頭,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把包包遞給陳曉芳,陳曉芳接過,實在很重。她蹙眉感嘆現在的小孩讀書怎麼這麼辛苦?陳曉芳原本想把書包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沒想到張芷婷放手的一瞬間,所有重量壓上來,重心分配不均,書包差點跟著滑下,還好張芷婷立刻扶住。最後張芷婷告訴陳曉芳:「對不起,我的太重了,姐姐不用拿著也沒有關係,把書包放地板就好。」於是陳曉芳把斜背包放在自己腳邊,張芷婷甜甜地說了聲謝謝,拿出手機滑開,浮出一片笑意。
  「談戀愛齁。」陳曉芳調侃道,同時意識到自己成為了以前她最討厭的那種三八阿姨。好在張芷婷沒有跟她計較,反而笑得更加燦爛,乾脆地回了聲對呀。陳曉芳說恭喜,張芷婷不再抿嘴淡笑,開心地笑出兩顆凸凸的門牙。
  陳曉芳與前夫分道揚鑣後就再也沒交男朋友。一來是她上班的場合沒什麼機會認識異性,二來是她懶,要再重新建立一段關係實在是件耗神工程。離婚時女兒小五,小小的臉哭得一塌糊塗。走的那天陳曉芳站在搬家公司的卡車旁邊,讓女兒出來跟她抱一個,女兒不肯,還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陳曉芳氣得掉頭就走。她記得女兒當時的埋怨,恨陳曉芳沒帶她一起離開。那之後,她們一年半都沒講話,陳曉芳只是定期把零用錢匯入女兒戶頭,說服自己依舊盡到母親的責任。直到女兒國中畢業典禮,陳曉芳帶了一束花過去,上面有一盒金莎巧克力。女兒看見她來笑得很開心,跟陳曉芳道歉,說:「我現在很好,不生氣了,可是妳當時連爸爸的枕頭套都帶走真的有點過分。」
  陳曉芳看著女兒手上捧著的議長獎,頓時熱淚盈框。她問自己到底都錯過了些什麼?沒人回答。她猜想女兒的原諒其實是另一種疏離,不是因為長大。那天晚上,陳曉芳帶女兒去吃拉麵,終於把在前夫員工宿舍發現的陌生女性用品說給女兒聽,女兒沈默了一下,問:「那為什麼奶奶說妳都沒跟法院要我?」
  陳曉芳啞口,把碗裡面的叉燒夾給女兒,要她吃掉。
  前夫把女兒接回家以後,陳曉芳大哭了一場,她也想好好過生活,想要再找一個人依靠。是,她是沒什麼骨氣,是覺得把女兒帶在身邊會損了身價,但她已經結過一次婚,離婚那時已是快要四十的老女人,想要活得輕鬆點有什麼錯?前夫自知有愧於她,說孩子的生活所需由他扛下是對她的補償,可他離婚兩年後就再婚,說要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沒想到現在前夫反成了英雄,陳曉芳變成拋家棄子的壞媽媽。完整的家裡面沒有陳曉芳,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從今以後也不可能有。
  到站鈴聲響起,張芷婷把手機塞進襯衫胸口的小袋,抓起地上彷若裝滿磚頭的書包,跟陳曉芳迅速說了掰掰。陳曉芳透過車窗看見張芷婷,就算背著一身行囊也腳步輕快,黑裙隨步伐飄動,走得神彩奕奕。陳曉芳輕輕地笑了,像是看著自己的女兒,像是看著玻璃窗映出的自己。那麼多年了,也許陳曉芳不再找另一半既不是因為機會少也不是因為懶,只是害怕再次受傷。陳曉芳沒想過人生的後半輩子要再談什麼戀愛、跟誰談,但還是喜歡看別人幸福的表情,把自己投射進去。
  後來,陳曉芳與張芷婷便維持著點頭致意的禮貌,偶爾張芷婷又把千斤重的課本背回家,陳曉芳就把自己的腳往內挪,讓張芷婷把書包擱在地板上。有次陳曉芳透過車窗看見張芷婷和一個男孩子牽著手等車,男生寵溺地輕拍張芷婷的頭,依依不捨。陳曉芳看得好欣慰,感覺自己被治癒,也為那對小情侶獻上深深的祝福。那天張芷婷最後一個上車,在最前面司機旁邊的位置站著。陳曉芳發現那個男生直到車子開走都還杵在那裡,目送張芷婷離開。公車起步前,陳曉芳仔細端詳那個男生的樣子,高瘦,有點駝背,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眼袋深,看起來斯文斯文。陳曉芳開心張芷婷應該也是找到了一個乖巧的好孩子作伴。
那天晚上,陳曉芳忽然想到女兒,想知道她的書包重不重?希望女兒別把自己給壓矮了。也想問她零用錢夠不夠用?不夠就跟媽媽講。最重要的是,有沒有好好地、快樂地談戀愛?於是陳曉芳撥line過去,馬上就被掛斷了,對方正在通話中。年輕真好唷,陳曉芳嘆氣,大概懂了,也就不再打電話打擾,轉而撥給阿媽,現在只剩阿媽會陪陳曉芳講話。
  隔天,那個男生陪張芷婷上車了,手拉手擠進後面的走道站著,那個位置剛好在凸面鏡的反射範圍,於是陳曉芳就這樣靜靜地看。張芷婷矮,拉拉環要把手臂舉得老高,所以她最後索性靠在男孩身上,那個男孩護張芷婷護得很,還幫張芷婷背書包。陳曉芳看見這一幕,心裡的癢處好像被挑起,複雜的情緒湧上來,她已經沒有那個本錢再擁有這麼單純的愛情。再仔細看,那個男孩子在凸面鏡裡面微微拉長的側臉長得有點像某個藝人,不過陳曉芳一時半刻想不起來。
  五站以後,那個男生下車,走道上的人群也少了大半,卻仍沒多出半個空位。陳曉芳從凸面鏡看見張芷婷吃力地調整書包背帶,便轉過身對她招手,要張芷婷把包包放在自己腳邊。
  「謝謝姐姐。」張芷婷把書包丟在地上,發出沈悶的一聲「咚」。
  「不客氣,剛剛是男朋友嗎?」
  「對呀,他今天陪我搭幾站。」
  「年輕真好。」陳曉芳笑。
「妹妹,我覺得妳男朋友長得好像某個藝人欸,嘖,我突然忘記他的名字,那時候好有名,這首歌是他唱的,妳有沒有聽過?」陳曉芳哼了幾個調子,張芷婷露出困惑的表情,尷尬地說沒有聽過。
  「哎呀,算了,我們這個年代的。」
  等陳曉芳回到家,她才想起張芷婷的男朋友長得像張雨生。陳曉芳打開手機,裡面有女兒傳來的訊息和一通未接來電,她點開聊天室,內容大概是前夫出差,讓陳曉芳這週六幫忙送女兒去補習班。陳曉芳傳了一個OK貼圖,女兒已讀。
  陳曉芳和女兒之間的關係永遠那樣不冷不熱。從前陳曉芳會有點執著,後來發現自己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做些什麼,每個月兩千塊零用錢大概也是陳曉芳能給的極限。雖然住得不遠,不過半年大概才見三次面,這樣的關係稱不上親密也算不上不適。她習慣了當女兒的備用監護人,當備品總是輕鬆得多。自從與女兒的冷戰和解,她們倆之間就保持一種微妙的距離,既不是朋友也不太像是母女。她們相約出來吃飯的餐廳都是女兒挑的,兩個人都有空的時候,陳曉芳和女兒一邊吃網美咖啡館裡貴而普通的美式炒蛋,一邊交換彼此的近況。女兒到後期常常叫陳曉芳去找男朋友,順便減個肥,還硬是幫她下載交友軟體。陳曉芳問:「幹嘛要我找男朋友?妳以前不是不讓我交嗎?」
  她女兒回:「媽,妳這樣自己一個人當單身狗也太可憐了吧?」
  陳曉芳說:「我還有妳啊,是不是?」
  女兒像是沒聽到,把盤子裡的黑胡椒粒撥到旁邊去。
  後來陳曉芳試過那些交友軟體,把對象設定的理想年齡設在四十五到五十五歲,裡面的中年人意外地多。相片框裡的自拍照浮現出歲月的憂喜參半。有些人慎重地寫上了自己的交友條件,連著自我介紹也鉅細靡遺,譬如家裡有幾個人(老父老母,與前妻育有一子);最喜歡的菜色(麻婆豆腐);喜歡的偶像(李嘉欣跟朱茵);喜歡的女性類型(勤儉持家、最好能燒得一手好菜)。
  而陳曉芳越看就越是覺得,那些男人像是在招聘一個傭人而不是老婆,設來的條件都像是為將來的工作內容背書。反觀陳曉芳的自我介紹,簡簡單單,女兒只幫她寫了:「44歲,天秤座,希望能找個聊得來的伴!」
  陳曉芳沒抱多大希望,不過最後還是與一個在聊天室相談甚歡的男子相約出門。其實陳曉芳從沒看過對方的樣子,對方的頭貼一直是隻灰色的虎斑貓。見面當天,陳曉芳嚇了一跳,是一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對方承認了自己對年長女性的癖好。陳曉芳從沒遇過這種局面,他們在日式料理店尷尬地對望,最後,她替他付了飯錢,回家就把程式刪掉。就在此時陳曉芳發現,交友軟體的自介頁面也像是框,富有深遠的寓意與娛樂性。陳曉芳把這件荒唐事跟女兒講,女兒笑說:「吃嫩草是妳賺到。」
  「吃不下去啦!」陳曉芳回。
  「那媽,妳在看到他本人以前有覺得他可以嗎?」
  「什麼意思?」
  「就妳有沒有覺得自己喜歡他啊!」
  「什麼東西啦。」陳曉芳苦笑。
  她女兒若有所思,安靜很久才回:「你們大人談戀愛好複雜。」
  星期六轉眼就到,陳曉芳久違地坐上那台中古MINI的駕駛座,開過那條曾經熟悉的街道:熟客才知的魷魚羹店、屈臣氏、十字路口全家超商旁邊的那家古早味蛋糕,最後拐彎右轉,看見黃色鐵門,女兒已經在門口等她。
  「等很久嗎?」陳曉芳問。
  「不會,謝謝媽媽。」
  「怎麽會找我載妳,妳爸的老婆不在家嗎?」
  「阿姨跟爸爸一起去上班。」
  「喔。」
  「而且妳才是我媽耶。」
  「嗯。」
  開車的時候,陳曉芳沒辦法再把心思放在觀察框外的路人身上,她專注地數著紅綠燈的秒數,數剛剛開過的是第幾個街口。她已經很久沒送女兒去補習班,腦子裡的地圖有點生疏,後照鏡底下竹林寺觀音符的流蘇搖搖晃晃,那是與前夫一起去求的。陳曉芳和女兒就這樣在一片淡然的沈默裡尋找英文補習班白綠相間的招牌,偶爾彈出幾句例行性的關心。
  「怎麽今天假日也要補習?」
  「要考學測了啊。」
  「妳今年不是高二嗎?」
  
  「媽,我高三。」
  「喔,記錯了,抱歉。」
  她女兒大張芷婷兩歲,陳曉芳想。
  補習班到了,在大街左側。陳曉芳想要把車子迴轉到對向車道放女兒下車,女兒連忙擺手,焦急地說不用不用沒關係,陳曉芳疑惑地問為什麼,她女兒露出羞赧的笑容,眼睛裡掉出好幾顆燦爛小星星。
  「我男朋友會在門口等我一起進去啦,媽妳不要來,等等迴轉的時候直接開走就好,這樣好尷尬。」
  陳曉芳點頭示意,打開門鎖讓女兒下車,她這時才想到自己從來沒見過女兒的男朋友,連他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於是陳曉芳故意停在補習班的正對面,想瞧瞧女兒到底喜歡上怎樣的男孩子。從車窗往外看,陳曉芳看見自己的女兒匆匆地小跑步過馬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已經站在那裡,一看見她,便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髮,兩人在補習班門口嘻笑打鬧。陳曉芳再瞇起眼睛看,感覺男孩子有些駝背。他戴大大的黑框眼鏡,背張芷婷那所學校的墨綠色斜背包,在那個男生轉身的某個瞬間,陳曉芳看見那個男孩子的側臉,長得有點像是張雨生。
  陳曉芳慌了,她笨手笨腳地把身子挺直,想要看得更清楚那男孩的樣子,可是他們就要推開補習班的玻璃大門。陳曉芳只好焦急地把車子熄火,開門就要往對面衝。
  「欸!等一下!」她想到女兒雙眸裡對未來的想像與渴望,想到女兒笑著要她去談戀愛,想到女兒和張芷婷眼裡的星火如她自己一樣熄滅黯淡。
「你們先等一下!不要進去!」陳曉芳幾乎是放聲尖叫。
她往前衝,卻被一輛疾駛而過的銀灰色休旅車嚇得踉蹌,伴著刺耳的喇叭轟鳴,兩個學生已經不見人影,陳曉芳愣愣走回車門旁邊,車窗的隔熱紙映出她的臉,毛躁的髮尾沾黏在臉頰,左上角的瀏海稀疏,上月預約的角蛋白美睫無力下垂。細紋爬滿眼尾和嘴角,在那些因情緒而過分擠壓的器官旁邊,陳曉芳像是一顆氣球,灌滿焦慮、不甘、無奈,最後呼呼嚕嚕全洩了氣。不管怎麼撥弄,她的瀏海就是會硬生生岔出一個洞。陳曉芳莫名生氣,把自己擠回駕駛座後用力的甩上門,後照鏡的長框還是用力映出她的臉。
陳曉芳暴搥著方向盤,忽長忽短的鳴聲引起路人側目,她停下來,摀起臉痛哭。

後記:
投學校的文學獎時,這篇小說的最後被評審嫌狗血,所以我改了結局,但沒有人能跟我說這樣做到底有沒有比較好。
封面圖源來自Pexel上的Viníci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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