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寫電影、寫動漫、偶爾也寫遊戲的不學之徒來說,理論上我不會認識鄭立這個名字。原因很簡單,大王不想被其他創作者的觀點影響,更不巧的是,如果看到對方已經先寫了這個題目,那就立刻興起一片「既生瑜何生亮」的自卑感。當然,有些作者的文筆精彩到無法忽略、有些作者的切入角度就是天外飛來一筆、有些作者的資料收集功力明顯在我之上,在這些作者面前,與其說會感覺自卑感,不如說反而湧起無限崇敬之情。
而我幾乎只花了十秒鐘、只看了一篇文章的首段,就對鄭立無限崇拜。
鄭立先生的文字不算詞藻華麗,反過來,他也不靠堆疊詞彙製造讓讀者仰之彌高的文字高塔、不讓讀者因為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踏進文章,然後迷失在各式高大上的宋詞名詞形容詞裡。
鄭立先生也不寫印加帝國古文化、不寫51區的外星人、不學那些YouTuber愛說的「今天揭開妳不可能知道的世界秘辛」嚇人開場。而鄭立先生的文章總是短短的,這點倒是符合網路世代懶看長文的習性。而他也不在這些短文裡塞滿維基式的論述,不像那些空想歷史學家用書袋壓人。
鄭立先生談港片、談漫畫、談動畫、談遊戲、談好萊塢電影。他不談史不談技巧不談淵遠流長的脈絡,只談一部作品,與這部作品裡的一個「理」,是道理的理,是邏輯的理,是這一刀這一劈背後理念的理,是對應到我們真實人生處世道的理。
這種理不是打開維基百科就查得到的,不是引經據典就能隨手捻來的,當然更不是靠成語詞語能歸納出的。鄭先生在你我都熟悉的娛樂文化裡,挑選作品說他的理,說出那些我們未嘗深思的理、甚至是不敢明說的理。
最好的例子是蝙蝠俠,大王曾在十數篇文章裡,捍衛近代影迷鄙夷的 66 年版電視影集《蝙蝠俠》。
這套影集也在台灣電視上出現過,蝙蝠俠總是一口仁義道德、揮拳時總是「POW」「BAM」狀聲詞滿天飛、壞人們的計謀總是有如扮家家酒般單純。而因為喜愛電影《黑暗騎士》黑暗風格而興起的廣大新一代蝙蝠迷們,對這部祖父級《蝙蝠俠》總是冷嘲熱諷。也許他們也不會理解,為何 66 年版《蝙蝠俠》在美國仍有那麼多粉絲?為何電影公司還要在「民智已開」的 2016 年,推出一部向 66 年版風格致敬的新動畫電影《蝙蝠俠:蒙面十字軍歸來》(Batman: Return of the Caped Crusaders)?
我試圖扭轉這些對66年版的偏見,我說是台灣觀眾不懂外國傳統的 campy 逗趣風格;我說蝙蝠俠本就有多種面目,這只是他喜劇的一面。但鄭先生說得更簡單,幾句話就讓我自慚口水多過茶。
「……這套電視版是刻意把蝙蝠俠設定得滑稽的。為甚麼導演或編劇要這樣安排呢?難道是因為遷就六〇年代觀眾頭腦簡單,品味惡俗?」
「因為在六〇年代,三、四十歲的成年觀眾,哪怕是美國人,可都是生長於苦難的大時代……你要跟這樣的人講述一位『悲哀的黑暗英雄』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失去雙親?這在戰爭時代並不罕見,當觀眾都見識過更黑暗艱苦的人生時,蝙蝠俠只是個過得很爽的虛構角色……他們反而會想要滑稽的蝙蝠俠,為人生帶來一點輕鬆。有時,惡俗的品味背後代表的,是某個世代艱苦的人生。」
對戰後嬰兒潮下一代的我來說,我也沒在 1966 年躬逢其盛這套《蝙蝠俠》。66年版華麗歡樂的《蝙蝠俠》有許多優點,但這些後世蓋棺論定的優點,無法為當代喜愛這齣影集的觀眾發聲。好的作品能夠跨越世代隔閡,但是好的作品能在它推出的那個年代就叫好叫座,則必須完全站在當代觀眾的角度分析才對。這是個說破不值錢的道理,卻也是能讓人不自覺點頭的真道理。
鄭先生這樣的文章,就這樣在一閃即逝的 facebook 塗鴉牆上,短短數秒吸引我的注意。很難不注意,因為這些標題讓人一見傾心,去年疫病開始蔓延時,一篇《魔獸爭霸 3 —— 阿薩斯王子的防疫政策是否正確?》,光是標題就叫魔獸老玩家不得不駐步多看一眼,內文更不是耍花槍或高射砲,鄭先生有條有理地,解釋他支持阿薩斯王子這位屠城做防疫的遊戲大惡人的原因,說他過激的防疫不是錯誤,而是沒有堅持過激下去、而且一心多用,邊防疫還要邊搶戰功,導致最終全境淪陷。
文過一年,姑且不論你是否認同這種成本過高的防疫決定,相信你倒是看到不少政府機關裡的「阿薩斯王子」,堅持「一心多用」。
創作反應現實、現實影響創作。鄭立先生從創作中整出的理,打通了創作與現實間的脈絡。這不僅需要觀察力與清楚的思路,更需要勇氣——許多創作多是以古諷今,原本就刻意掩蓋了作品核心批判現實的真聲音。而評論創作當然未必需要先攖其鋒,一來這樣也暴露了評論者的現實立場、二來也怕被人冠上「腦補」「自作聰明」的帽子。對於懼怕炎上的評論者來說(例如我),最好的寫法就是「接下來讀者諸君自有公評」。
身為香港人,現實也許是血液裡難以割捨的因子。但面對如今香港的政治社會困境,鄭先生卻沒有現實地「明哲保身」,不談他仍然在媒體上發表的新文章,對當今現況毫無保留的批評與失望,即便在這本收錄 70 篇懷舊作品的評論集《舊娛樂轟炸》裡,你也能聞出鄭先生「借題發揮」的味道。
他談《回到未來》,不談那如童話般的刺激冒險,而是談馬蒂老爸在舞會上揮出的那一拳——我們都知道暴力是不對的,但是一昧溫良恭儉讓,也不會讓你萬世太平。
而談《天空之城》,同樣不談少年少女攜手天涯有多夢幻,而是談小朋友與一群三教九流如何戰勝政府與軍隊,靠的就是「同歸於盡」的狠勁。讀到這一篇,相信你很難不聞到前些時候香港街頭的煙硝味。而聞到還不夠,鄭先生寫得更明白:
「倒是這種教小朋友妨礙國家壯大,最後利用神風特攻隊戰略殺死一大堆公務員與高官的動畫片,為何在中國那麼受歡迎?又沒有被禁?不怕教壞小朋友們?如果小朋友都模仿那兩個主角,那國家安全該怎麼辦?」
要有釐清文章的理路,訓練可成,但要有著文諷今的勇氣,不是想想就有。《舊娛樂轟炸》裡的70篇評論,每篇都自有邏輯、自帶勇氣,讀了未必真的讓妳多了解一個《無間道》或是《仙劍奇俠傳》的祕密設定,但絕對能讓妳多一份面對明日天地的勇氣。所以不但要推薦《舊娛樂轟炸》給每位讀者,特別是對現實感到失意的讀者,還要推薦給每位作者:這才是「評論」兩字的正確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