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識到,我只有將一梁未竟的工作進行下去,我的世界才不至坍塌。
《幽靈.死亡.夢境》,是一梁檢查出癌症前我們一直翻譯的作品。從亞菲的《榮格的最後歲月》開始,一梁仿佛發現了一個大寶藏,打算找來她的全部作品一一完成。亞菲的作品並不多,但可以說,每一本都是精品。在選題方面,一梁的眼光堪稱「穩、狠、準」。
如果不考慮「occult」(靈異)方面的問題,這本書的翻譯體驗是相當愉悅的。它是《瑞士觀察家》這本雜誌對社會的問卷調查,調查的是大家平日諱莫如深的靈異體驗。這本來已經非常有趣了,還加上亞菲這個鬼靈精對這些親身經歷的故事的分類歸納,並在榮格心理學基礎上對現象的分析解讀。
經歷了清邁最炎熱的旱季,剛剛進入6月,一梁突然檢查出食道癌,並且一確診出來就是晚期!我們一下子被打懵了,開始反思造成惡果的一切因素。壓力太大了?可是我們從來沒有給自己限定任務量,想做就做,想做多少就做多少;心情不好嗎?現實生活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即使有些小坎坷,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更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啊;飲食習慣?他貪杯、喜歡喝滾燙的湯、吃飯喜歡說話,又愛吃魚,或許都有一定影響;再然後呢?「會不會是這本書的原因?」
對一個研究榮格,相信意識和無意識的人來說,這種懷疑是非常合理的。這本書裡講的幾乎都是與死亡有關的故事,而一梁做事又容易沉迷。他曾不滿地對我說:「我和你就像榮格與佛洛伊德」,「佛洛伊德可以隨時關起門來,任意變換他在諮商室裡的醫學(專業)角色。然後,一回到家,就把分析全都拋在了腦後。——《遇見榮格》」。一梁是全身心投入,到處搜集可供參考的資料,對一些把握不準的地方日思夜想,而我只要關閉文檔,就馬上可以將注意力轉移到其它事情上。這樣一來,他的無意識啟動死亡原型的可能性就大。
那時一梁的癌症才剛剛發現,還沒有開始放化療,雖然飲食影響營養不良,但體力還沒有受到嚴重摧殘,勉強還在堅持翻譯。我鼓勵他繼續工作,這樣或許可以戰勝對病魔的恐懼,精神不會被打垮。既然有了這樣的顧慮,僅管譯文所剩不多,我們還是一致同意,暫停《幽靈.死亡.夢境》的翻譯,轉而開始翻譯《榮格1925年演講》。但其實很快,他的精神體力迅速衰敗,《1925年演講》也剛剛開了個頭就停下了。
在那段時間,從檢查出癌症之前、治療期間,以及臨終之前,一梁都有做過幾個死亡夢。出於僥倖、恐懼或逃避心理,當時並沒有意識到。
4月份的時候,他夢見之前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這個女人8年前就是癌症復發,後來幾年彼此斷了聯繫。可這次他清晰地夢見,女人要求跟他結婚。一棟(一梁的哥哥)不同意,女人走了,他覺得於心不忍,去旅館找她,女人不在,旅館老闆說:這個女人很奇怪,每天晚上用酒精洗澡。
第二天早上,我剛醒來,他就對我講了這個夢。「她是不是已經死了,要和我做鬼夫妻啊?」我嘴上笑話他聯想豐富,心裡卻閃過一絲不詳。
過了一段時間,我早上醒來剛剛翻個身,他馬上從隔壁工作間過來,我以為他又要開始給做我清晨的加強訓練(他會把當天看到的關於榮格的資料軼事或對譯文的推敲感想,在我起床之前跟我分享)。他一改往日的興致勃勃,一臉猶疑地說:我昨晚夢到孟浪了。
夢到孟浪也不奇怪。2018年12月16日,我們正好與羅小剛夫婦在尼泊爾藍毗尼的一個五星級山莊。兩對夫妻各住一個小型四合院,房間很大,床對面靠牆的一排矮櫃上才有電源插座,手機必須放在那裡充電,而床和矮櫃之間足足5公尺遠。臨睡前我把他的平板電腦插上充電。半夜,我被一陣聲響吵醒。奇怪的是,我不敢睜眼,我判斷那個聲音是一梁的平板發出的,感覺彷彿有個人站在我們床邊玩一梁的手機,好像不耐煩似的,不斷開合手機護套,每當閉合的時候,就會發出輕輕的「啪」的一聲。「啪」的聲音反複出現了三次,然後又是輕輕的「嘀」的聲,這個聲音是充電提示,也反複出現了兩、三次,這才安靜下來,我終於敢睜眼了。身邊一梁睡得依然香甜,枕邊我自己的手機顯示時間是兩點零三分,我想去衛生間,但想到必須出房間門穿過小天井才能到達對面的衛生間,只得把一梁喊起來陪我。第二天,一梁的「榮格」微信群傳來孟浪去世的消息。一梁醒來,我告訴他,孟浪昨晚來過了。
後來幾次夢到,也都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但這一次說起這個夢的時候,一梁的語氣卻有些沉重:「這兄弟!」他抱怨說:「孟浪這一次穿得很體面,有點像咱家窗簾那個顏色(中灰色)的中式衣服,笑眯眯地看著我不說話。我知道他要讓我跟他走,我對他說,我現在還不想過去。」
一個月以後,癌症晚期的判決書就下來了。
2020年11月,從芭提雅回來直接送他住進清邁大學醫院,在急診室搶救了兩天後轉入普通病房。護士散去,他幽幽地說:我昨天在樓下(急診室),看到一個人特別像我外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感到死亡的臨近。因為,臨死前看到死去的親人的案例在《幽靈.死亡.夢境》中有很多,一梁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跟外婆一起生活的。
即使在癌症的陰影下籠罩了半年多,即使經歷了癌症治療中不可幸免的精神、體力、經濟方面的各種壓力,即使不止一次心懷恐懼地設想大限之日到來時的情景,但是,真正面對時,我發現之前的準備、預演沒有任何作用。
黑邊相框裡的他似乎對我有太多話要說。一梁生前喜歡說話,我是他唯一的聽眾,他把自己的思想和靈感都拿來跟我分享,而他的閱讀又是海量,我真是難以招架。他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學術世界,我還要應對現實的生活,我感覺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但是,現在再想聽他說說話已然不可能了。
我的世界一下子跌入黑暗,我不知道接下來在異國他鄉一個人該怎樣生活?我不敢出門,不想見人,不願說話,我看不到一絲光亮照進來。我一度懷疑自己得了「夫妻癌」——因為我感覺自己也開始吞咽困難,醫生說是「梅核氣」,是精神受到重創造成的。
我意識到,只有將一梁未竟的工作進行下去,我的世界才不至坍塌。
與浩威老師交換了想法,最終決定先把《幽靈.死亡.夢境》譯完。最直觀的原因是,這本書已經完成了五分之四。當我在榮格群發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除了旭亞老師,其他群友都表示支持——我終於要振作起來了。旭亞老師說:「太過深入死域的探索,對個人心靈可能造成巨大的影響是有可能的。馮.法蘭茲(Marie-Louise von Franz)所書寫的最後一本書是On dreams & death,她認為自己太過深入『死前夢』的主題,所以寫完後就病倒,雖然拖了很久才過世,可是期間卻再也無法做任何知性的活動了。」
旭亞老師是亞洲最早一批榮格分析師,我非常認同她的意見,不過譯本已經所剩不多,況且我決計不可能像馮.法蘭茲和一梁那麼專注沉溺。
在當時來說,繼續開始翻譯的意義是,至少把我從崩潰的邊緣拽回來,生活重新有了節奏。通過翻譯,我重新靠近一梁,甚至比以前更加深入他的思想,與他進行心靈的對話。而接續的部分,正好遇到對生命和死亡的探究,本身對我也起到了療癒的作用。
浩威醫師親自站臺。
以前配合一梁翻譯,我有點像上課喜歡開小差的壞學生,總是趁他苦思冥想的時候偷偷看手機,經常以上廁所為借口回覆信息。他當然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有時會生氣地說:「你什麼時候可以獨立完成?我已經帶你三年了,一個博士生都畢業。」「我獨立翻譯,你幹嘛呢?」我反唇相譏。他可能真的生氣了,才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著我獨立成長。「好啦,你終於丟下我不管了!但是,前兩本書的校對不都是我獨立完成的嗎?」
獨自翻譯的體驗是複雜的,既不像想像的那麼難,也沒有那麼簡單;雖然沒有因意見分歧而引發的爭執,但也幾乎沒有人可以請教和商量。而我查閱資料的能力與一梁更是無法相提並論,所以提交譯本時是心懷忐忑的。
沒想到,這一次是王浩威醫師親自校閱。校訂後的譯本比原譯本多出3萬多字,接近原文的三分之一!王醫師不僅勘正了我譯文中的問題,還在原注釋的基礎上額外增加了大量譯注,讓讀者更方便地了解書中涉及到的術語、概念和人物。不僅如此,浩威醫師居然還肯屈尊掛名為第三譯者,如果一梁地下有知,應該會哈哈大笑了。
若干年前,浩威醫師就被華人心理學界譽為「總舵主」,他如此傾注心力於我們的小小譯本,更多的是為了告慰一梁的亡魂。雖然我們至今未與浩威醫師見過面,但他們的隔空交往卻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一梁是懷著參與浩威醫師《榮格全集》翻譯計畫的憧憬離世的,浩威醫師是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對一梁的惋惜與追思。
每當一梁為我不求上進表示無奈時,我都會強詞奪理:我參與榮格翻譯完全是被動配合。他走了以後,我才發現,翻譯成為唯一可以支撐我智性生活和現實生活的支柱。難道這是他為我規畫的未來人生道路嗎?
凝視著他的黑白照片,我心中默念:一梁,如果你願意讓我繼續你未竟的事業,如果你靈魂尚在,請賦予我勇氣、毅力與才情!
2021.6.2 泰國清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