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親愛的妳。之二:眾生相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時間:2013年2月8日
鄉下的家在巷內馬路旁,以前阿嬤阿公會坐在外面的椅子看人,喊著路過的人來坐。現在路邊搭了張桌子摺蓮花,路過的親戚五十過來捻香坐下說話,每個人說著他認識的那位老人家,我的阿嬤。大家說的內容拼拼湊湊,大抵和我記憶中相同,結語都是說阿嬤去得快,走得安詳,願喪家安寧。
儀式的目的之一,是重新定義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
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有很大一部分在探究儀式,儀式有助於聯絡親屬關係,也重新界定當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及意義。沒想到在路旁一心一意地摺著蓮花,竟也聽了不少閒話,理性上知道這也許只是一種重新定義的過程,還是覺得聽得很煩,只能努力一笑置之。
恆春半島的初春晴朗如常,一到晚上則起了落山風。在透大風的晚上,我們在路旁摺著蓮花元寶,小姑姑開始叨唸起來。一開始我還聽得不明白,這兩天卻抱怨得相當明顯,她重覆說著阿嬤偏心,阿公偏心,兄弟姊妹對她也差別待遇,歸究原因都是因為她沒錢。
我和哥哥姊姊聽了雖心裡不是滋味,哥哥倒是看得很開,說之前小姑姑手術過傷到腦,才會一直重覆說這些話。我想,也許是吧,傷到腦只是讓她重覆訴苦,說出來的話卻是她內心所想,幾十年來的想法變成心結了。
下午又聽見小姑姑又在怨阿嬤了,阿公開始大聲斥責小姑姑竟然連自己媽媽的衣服都不敢拿。他一早交代把遺物分一分,二姑開始動手整理衣物,小姑姑一件也不敢拿。小姑姑嘴硬說著哪有不敢,是自己身材不符。她翻出那袋已經整理好的衣服,挑了幾件,卻又叨念著二姑曾說得等到大姑挑完後才輪到她。
阿公紅著眼,說話開始大聲了:「叫妳們要的自己來挑,現在又牽拖妳二姐。妳就是這樣才會常常被我罵,以前有妳阿母擋著,現在沒有阿母呀!自己就要乖一點。」
以前小姑姑說自己沒錢,總是過來走走幫阿嬤抓抓肩頭盡盡孝心,哪怕說出一兩句不合宜的話,阿嬤也是擋著讓它過去。以後又會怎麼樣呢?以阿公的個性,看不過去的事情不會不說,料想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這種時候,我不理解到底有什麼能怨……
大姑含著檳榔靜靜坐在一旁,相較阿嬤入殮時大姑哀切哭喊阿母的淒厲,顯得格外平靜。平常大姑沒事會走過來找阿嬤,一起招呼過路的人來坐,聊聊東家長西家短,被阿公念一下自己身體要顧好,不要再吃檳榔,老是走路癲著讓人不安心。
日子這樣一過也幾十年了,大姑現在還是整天在這裡。她和我們待在一起,偶爾摺摺蓮花,多數時間則坐在一旁兩眼無神,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這時大姑坐在靈堂前,突然又拭起眼淚,說著阿嬤前幾天還一起去商展,吃了一塊鹹酥雞。前一天還在開玩笑的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大姑也怨阿公阿嬤偏心,就像媽媽曾說阿嬤總是護著自己女兒一樣。
再怨,不都會過去嗎?
開始起北風,天氣陰暗得終於像悲傷的日子了。
我被阿公的哭聲喚醒,原本睡在我身邊的爸媽床位都空了,窗外黑壓壓一片,我判斷不出現在到底幾點。我睡眼惺忪地走到外面,阿公在哭,聚在客廳的大家臉色都不好看。一問之下才知道,凌晨四點,姨婆過來看阿嬤了。
那時阿慧姐睡在阿公身邊,被阿公拍醒,說是聽見阿嬤的柺杖聲,她迷迷糊糊地安撫阿公應該只是風太大,要不就是大姑在打呼。最後經不起阿公一直說,起床探看外面發現真的有人來,是阿嬤的親妹妹和外甥來捻香。
姨婆回去後,阿公伏在桌上不斷哭著,開始責備爸太固執不守靈。爸解釋不通,媽媽趕緊過去緩頰,跟阿公解釋入殮後是可以不用守靈的。我想阿公還是聽不進去,因為固執這點,沒人比得過阿公。
阿嬤比阿公大一歲,阿公二十一歲時兩人相親結婚。阿嬤是家中老大,個性就像那個年代的典型長女一樣刻苦勤勞,而阿公是家中老二,亦如那個年代的典型老二一樣帶著叛逆獨立。兩人個性天差地遠,時不時吵嘴,平常大小事阿公做主,阿嬤則盡責做個內助,拌嘴吵鬧倒也相守了六十幾年。三年前,阿嬤上來台北看病,為了撿一顆球失去重心跌坐地上,骨盆受傷需要緊急開刀。
阿嬤開刀的那個早上,我見到阿公坐在客廳突然不斷啜泣,他不斷用手背抹去臉上淚水。他如此無助,脆弱地不像我認識的他。我不知道他是因為事發突然而感到驚恐,還是害怕失去老伴。我只能坐在他的身邊安慰他,一切都會沒事。
那年我們是在台北過年的。
我嘴上說回屏東車程很遠很累,不想回去,但其實我更討厭在台北過年。
在靈堂前摺紙的時候,難得和姑姑、哥哥姊姊長時間相處,有機會更了解彼此,聊聊我們認識的阿嬤,聊聊近況,聊聊別人八卦。我想著,流在我們身上的共同血源是騙不了人的,就算不親近,我們還是隱隱共同分享著某些事物。家族能團結齊心做好一件事總是令人感到幸福且愉悅,但在這種情況下相聚總是諷刺。
我遇到不少我根本不認識的親戚,主要話題都是工作、發展、身體健康、家中老人照護。現在鄉下工作難找,聽到的大多不是好消息。你會遇見渾身酒味的人說喝寶力達保肝,吃檳榔治血壓,住在這裡的哥哥說他知道有好幾個人在吸白粉,他晚上得回家睡因為有的小孩會撬門偷東西。
有時候聽不下來人說的事情,我就帶著巫里去散步。
村裡許多老房子都已崩壞倒塌,就是因為老人家凋零,子孫不打算回來便不再整修。我每年過年都會回來,我注意到近幾年的崩壞舊厝越來越多,雜草叢生,偶爾聽見傳來的台語帶有異國鄉音,懶洋洋的野貓多過野狗,坐在前埕看人的老人家也越來越少。
人會老去,景物會變,不變的只有港邊不斷拍打消坡石的海浪,以及這個季帶著芒果花香的落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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