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門的阿嬤又在門口摺金紙了。
可能是因為在屋子裏頭折的話,大量的金色漆料刺鼻味會讓同住的人心生不滿,所以明明是令人燥熱難安的三伏天,阿嬤還是拿了小矮凳、坐在門口,用皺巴巴又粗糙的雙手一張張折著紙蓮花。
我來這裡也幾天了,還記得阿嬤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不想理我,甚至想趕我走。
我每天在門口晃蕩,問她為什麼要做這苦差事?年紀都七十好幾了何不進屋內享享清福?她嘴角扯了扯,沒說話。
多管閒事是一種病,我病的不清。跟阿嬤同住的家人是她的大兒子、兒媳,以及未出嫁的女兒。
常看到的是阿嬤的女兒,她似乎沒有工作,沒怎麼看她出門,只常開門出來催阿嬤回去煮飯、洗衣服、倒垃圾。再來是阿嬤的媳婦,她會拿著自己洗好的衣服到庭院曬,嘴裡常碎碎念家裡東西很多,房子又老又破,都怪那不成材的老公賺太少,不然早搬出去住高樓大廈,哪需要這麼委屈住什麼破厝。
說得挺大聲,應該是怕老太婆聽不清楚。
最少看到的是阿嬤的兒子。他應該是打臨工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出門工作,回到總是一身汗,臉上沾滿黑灰,沒看過他臉上有過笑容,總苦著一張臉。
他跟阿嬤的互動也不多,跟阿嬤說話的時候總是不看著她,內容也多半是無關緊要的問候,好像刻意忽略老母親為幫忙家計、長期操勞做代工而長出的滿頭白髮、曬出的老人斑,以及手上的厚繭。
阿嬤總是叫他趕緊進屋子休息,幫忙老婆做家事。
可能我太常跟在阿嬤身旁問東問西,有一天,她終於開口跟我聊天。
她述說著小時候家境不好,被賣給地方望族當媳婦,可惜在老公這一輩,兄弟姊妹們敗光了家產,只剩這間老厝。而老公也因為失意酗酒出了事,早早留下她和兩名子女。
阿嬤說自己也看開了,有多少力氣便做多少工,她剩不了多少日子,只希望自己的兒子一家和女兒能和睦相處,在她走了之後兩個互相有個依靠,還有那遠在其他縣市念書的孫子,能平平安安度過一生。
阿嬤的願望不大,可惜在我看來幾乎是無法實現。
有天,我在門口吃蘋果等工作上門,一邊跟阿嬤閒聊。原本還坐在小板凳上的阿嬤要起身補箱子裡的金紙,一時昏眩倒在地上。
我波瀾不驚地看著倒在地上的阿嬤,繼續咬著蘋果,只見阿嬤緩緩起身,但不是她的肉體,而是她的靈魂。
「後啦,我對哩造。」阿嬤拍拍身上的灰(雖然這個動作並沒有意義,但可能是她老人家習慣)後對我說。
「阿嬤,沒啦!」我咬下最後一口蘋果,還倚靠在她對門的牆上,沒有要去扶她的意思。
「蝦?煙斗ㄟ你姆係咧蛋挖?」(譯:帥哥你不是在等我?)
我搖搖頭,瞇起眼睛笑了笑,「我等的是別人啦,阿嬤妳躺著休息一下。」
阿嬤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只傻楞楞地站在原地。
接著門打開了,阿嬤的女兒看到阿嬤倒在地上後尖叫,並沒有過來攙扶阿嬤,只進房把阿嬤的兒子和兒媳拉了出來,全身發抖,要自己的哥哥確認阿嬤斷氣沒。
阿嬤的兒子小心翼翼地確認阿嬤的鼻息後,說還在呼吸,於是阿嬤的兒媳叫了救護車。
接下來的一切實在好笑。
他們三人站在門口(阿嬤還倒在地上,因為沒人敢動阿嬤的身體),開始互相指責,對阿嬤的不關心、讓阿嬤這麼辛苦在外頭曬太陽。嫂嫂怪小姑不工作吃空娘家,小姑怪嫂嫂常常對阿嬤酸言酸語,最後兩個女人也怪哥哥不會賺錢,是不孝子。
三人吵了幾分鐘之後,話題竟然還扯到阿嬤如果救不活,那這房子是誰的?阿嬤的嫁妝要怎麼分?
媳婦說當然是兒子這房的,而且家務都是自己在幫忙,小姑要留下來得付租金。
小姑說這房子是姓王的人所有,嫂嫂算哪根蔥?
丈夫頻頻哀聲嘆氣,還說若母親救不回來,這房子算不算凶宅?
三人越吵越兇,開始互相拉扯。嫂嫂踩到散落在地上的金紙,腳一滑,抓了小姑兩人往門口的水泥牆上一撞,灰白色的水泥牆染上了深紅色的血漬。
小姑尖叫,大喊嫂嫂要殺人,便狠狠掐著嫂嫂的脖子,眼睛都紅了。丈夫見狀趕緊要拉開兩人,沒想到他那奮力掙扎的老婆沒管來人是誰,猛地抓了丈夫的衣領就往牆上撞。
才沒多久,三人倒在地上,身上滿是血跡,早已混雜不清是誰的。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而近,阿嬤才漸漸清醒,一手撐在泥土地上。「阿嬤,妳還好嗎?這裡發生什麼事?」兩名救護員抬著擔架,看看阿嬤,再看看倒在血泊中的三人。
阿嬤嚇得說不出話,老淚縱橫。
我利索地抓了三個魂魄,走之前,回頭對阿嬤說:「阿嬤,挖造啦,那個妳帶大的孫子以後會孝順妳的,阿嬤妳的福氣在後頭。」說完我還眨了眨眼,「妳如果擔心他們過得不好,可以多燒一些妳在摺的那些,那我走啦!」
說完,我也終於完成這個工作,陪阿嬤度過了幾天遊手好閒得日子,也是蠻不錯的。
風城喵喵
在這瘋狂世界裡找到可以喘息的一隅,不是在笑就是在起笑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