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8|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書評】《尋琴者》愛的哀鳴

小說以鋼琴作為貫穿全篇的重要意象,既以琴喻情,也以琴喻肉身。鋼琴既是發出樂聲的工具、文明藝術的象徵,也是承載使用者記憶的器皿;而一台遭到遺棄或是破損的鋼琴,原來更像是一位遭到背叛而掙扎求生的人。
小說的主述者調音師,從他跟林桑的相遇說起,彼時林桑剛遭遇喪妻之痛,妻子的音樂教室準備收掉,而調音師正是音樂教室聘來的。乍看是一場偶然的相遇,卻透過一首赫曼尼諾夫的〈無言歌〉,勾出兩人各自深藏在記憶中的悲傷,這些線索又複雜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張環環相扣的命運之網。於是無言歌帶來的不是無言,敘事者調音師終於開始喃喃傾訴著,所有那些不可告人的情感秘密。
原來調音師小時候就是一位鋼琴天才,遇上了知心的伯樂邱老師,邱老師再將少年介紹給跟她同年的知名鋼琴家學琴。神童遇上名家,看起來是完美的組合,直到潛藏在其中的曖昧情愫與各種期待漸漸浮上檯面,關係才徹底變質走樣。邱老師的介紹是真心為少年好,還是為了彌補自身年少時的遺憾,又或是藉機接近鋼琴家的一種手段?而鋼琴家對少年的教導,背後也藏有複雜的成因。
少年曾跟鋼琴家談論顧爾德的身世,這位音樂大師拒絕現場演奏,堅持最好的音樂只有在錄音間才能完成。少年這樣問鋼琴家,會不會顧爾德之所以不做現場演奏,是故意對至愛做出戒斷,因為他放棄了再去期待?這一問,讓鋼琴家陷入沉痛的思索中。而當時的少年不會知道,他的這一問,成了他日後的人生命題。
少年對鋼琴家的崇拜與愛慾,終於在發現鋼琴家的法國同性戀人後徹底崩毀了。他刮傷了鋼琴家的史坦威,逃出他家。而這道刮痕,也成了少年內心最永恆的創傷。
少年成為調音師,而非人人稱羨的演奏者,也是源於那道創傷。他捨棄了需要盡情表達自我的演奏工作,放棄了彈奏出自己的聲音;而甘願只為所有其他演奏者服務,替他們修飾出屬於他們的聲音,不也是一種對所愛的戒斷。調音師習慣於自我取消,也是因為自我總是包含著傷痛吧。不過,他終究還是選擇了一個需要花費大量時間陪伴鋼琴與演奏者的工作,當中包含著他生涯選擇的另一層意義——他終究還是忘不掉年少時的自己,渴望陪伴著那位內心灰暗的少年。
當調音師回顧來時路,他自嘆自己跟邱老師、鋼琴家與林桑,總是困在相同的年齡間隔中不斷輪迴,就像同一齣命運一再上演。命運看似遵循某種規則,然而人的境遇何止這麼簡單,就像調音師明白鋼琴的運作只憑物理定律,但音色的調整卻全憑主觀喜好,沒有任何定律可言——這是調音的困難之處,也是談情的困難所在。人與人的情感,乃至愛與信任的共鳴方式,不是那麼簡單容易尋找。
也是一再重覆的關係,讓命運就像詛咒,使得調音師跟林桑終於湊在一起,踏上前往紐約的旅途。
成為商業夥伴的兩人,為了購買二手琴來到紐約,卻在這裡各自喚起了放不下的牽掛與記憶,於是尋琴也尋情,讓這趟商業之旅終究別有目的。也是在這趟旅程當中,林桑的婚姻顯示出始料未及的面向,讓2人的關係更加緊張。而習慣以「partner」稱呼彼此合作關係的林桑,卻不知道調音師一再在其中解讀出同性性傾向的意味。詞彙與語言,常是誤會的根源,卻也是意義得以一再擴張與增生的媒介。
當兩人來到旅途的最終站——被調音師稱為「鋼琴墳場」的二手鋼琴買賣地,調音師在這裡見到一具又一具被人遺棄又殘缺損毀的鋼琴,他想像這些琴曾經的過往。哀傷之餘,終於忍不住拿起榔頭砸向這些鋼琴。原來,自從年少的調音師逃出鋼琴家家中後,他就一直隱藏著對鋼琴的暴力傾向。
那是一種同理、一種哀鳴;是對自我的厭惡,也是對解脫的渴望。調音師把鋼琴看作自己,把同樣被拋棄的當成同類,在自厭與自棄中,哀悼在生命中所有逝去與凋零的。因為他其實深愛著鋼琴,從來捨不得讓一台鋼琴感到孤獨;他其實也深愛著自己,從來沒有放棄只為自己彈上一曲。於是,愛與恨在調音師身上並存不悖,或者說,任何的恨首先都來自於強烈的愛。
故事來到尾聲,原先內斂安靜的調音師在命運的捉弄下終於將故事一口氣吐出;也是郭強生為我們帶來的一首,孤絕的輓歌。關於藝術的追求,愛的失落,靈魂與肉身的艱難協調。
《尋琴者》(木馬文化,郭強生)
《尋琴者》(木馬文化,郭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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