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都好嗎?」我還未脫下鞋子,看到恰好在清洗地板的民宿主人,連忙打了招呼。
「嘿,好久不見,你比上次來的時候又再黝黑一些。」回話的是阿國,是民宿的主人,和大多數的人不同,他沒有北漂,反而是從台中搬到國境之南,眼前的他頭髮頂著蓬鬆的爆炸頭,搭著七分褲、有些汗漬的熊貓外套。
「先等我一下,樓上房間大都整理好,我等下再確認一次,就可以入住。」我微笑著,簡單揮個手示意。
「金價歹勢,我剛剛跑完單,路上接到你的電話,就趕回來,有點忙亂,結果把桌上沒喝完的紅茶打翻,我趕快清一清,你別放在心上。」豆大般的汗水在阿國臉上滾動著,滴落在略帶濕滑的地板。
民宿的玄關前有片小空地,原先有種些花草,這次來已經被阿國改造成二手洗衣機的安身處,上面還放了小盆栽當擺飾,上方的空間也成了毛巾、浴巾和踏墊的晒衣場。進門時,不免以為陷在什麼陣法當中。
看來這陣子民宿的毛巾洗滌沒有外包,阿國全部自己DIY。
和阿國認識是第一次環島時,那時在屏東留了幾晚,其中一晚就在阿國民宿過夜,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還有提供吉他自彈自唱點歌和速食免費取餐一次的服務。
「疫情打亂原本的計畫,前幾個月民宿幾乎停擺零收入,運氣真好,錢都花完就遇到這百年難得的疫情,搞得我只能跑更多外送,一開始還在恆春,但連觀光客都大減,我只能多跑,就連在東港的單我都接了!哈哈,厲害吧!」
我笑笑沒說什麼,這段大概是很多台灣人的心聲。疫情帶來結構性改變,旅遊、餐飲這兩大產業首當其衝,民宿自然也避不了。然而在阿國有些自嘲的笑聲,不免為他擔心起來。
老實說,對阿國的民宿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房間內有台智能管家,那個晚上是我生平和機器講最多話的一次。只是當時入住就遇到馬桶阻塞、床單有小蟲等等問題,頭上真的冒了不只三條線。
你大概要問,「那為什麼還要再住一次?有被虐傾向嗎?還是價格打到骨折?」好問題,在同區,甚至是同條路上都有更便宜的民宿,我沒有虐待自己的狀況,當然更不是錢太多。如果要說,或許是阿國那股拚勁吸引我吧!感謝阿國提供點歌服務,讓我聽到一些故事,很像是台灣年輕人縮影的故事。
同一條路上有幾家民宿,阿國是其中一家,他說在恆春新蓋好的房子都不是拿來住,是開民宿給觀光客住的,民宿就是一種房地產投資,花錢改裝、上架平台、刊登廣告,他說,他正努力複製這個成功方程式。用工作五六年的存款貸款買下,這裡四層樓,有五間房間,一間是他的工作室。
他說:「人家說租不如買,我住裏頭省去房租,再用民宿賺到的錢還每個月的本金利息,沒客人時,我就跑外送,有空還可以練吉他,時間自由,人生也自由。」
「好多話想說 好多事要做
請天空給我 請時間給我 再多一點停留
讓我深愛的你感到光榮
身為一道彩虹 盡全力也要換你一段笑容」
「畢業後我到中科工作,每天沒日沒夜,健檢報告出來我都嚇壞,這麼年紀輕輕就好幾排紅字,每天上班就想下班,下班後到超商買便當回宿舍吃,日復一日,來到恆春後,我發現人生還有很多可能,錢夠用就好,希望再來的日子可以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不當社畜、不血汗、不窮忙。」阿國沒有把《彩虹》唱完,可是他的故事開始了續集。
那股情緒是發自內心的剛烈,很真實,很具體,像是對社會現實的吶喊,卻無聲到令我心頭揪了一下,不知怎麼,我默默嘆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鑰匙在這裡,樓上應該是OK,你如果想放行李可以上去囉,我要先出門取餐外送。」阿國的一段話把我拉回眼前,他匆忙依舊,時間似乎永遠都在推著他。
我依舊笑笑,沒說什麼,而阿國沒有繼續拖地,地板卻還留有些茶漬,門外颳起了一陣風,吹落的不知是浴巾或是腳踏墊。
「欸,阿國,那個......掉了。」我用食指比了比。
「沒關係啦,那個我回來再處理,應該刷一刷就好,先這樣。」阿國逐漸變小的聲音,伴隨著碎步聲,最後是機車打檔聲。
啊,還沒跟阿國點歌呢。
今晚,我想來首「我不是空笑夢」,好嗎?